丢掉的秤，死去的女人

我八九岁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女人自杀了。

她自杀的那天早上，我在我家的院子里，隐约地听到远处有男人的骂声。骂声在村里是极为常见的事，我不应该在意。

父母骂孩子，夫妻对骂，妯娌对骂，我每天都会听到。和村里的狗叫声一样，是常年的背景音，不分季节，不分昼夜。

只有那些不常听到的声音，才会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被打后离家出走的少年，在田埂上气呼呼地大声呼叫他妈妈的名字，他告诉他妈妈，他二十年后又会是一条好汉。兄弟间起了争执，小叔子一掌把嫂子推过去，嫂子身子向后一倒，头磕在石椎上，死了，一个多小时候，所有人就都听到了警车的呜呜声。

但那一天早上，我听到的声音，也不寻常，因为被骂的人，并没有回骂。

她没有回骂，她只是选择了上吊，选择了去死。

我到那天下午，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去县城里卖菜，应是凌晨三四点出发。如果是去卖生姜，背篓应是百多斤。她需要打着手电，从山坡上下去，走过一座小桥，去到对面的半山坡。那里有一条去往县城的公路，她可以在那里坐车。她到了城里后，如果把菜全部打包卖给菜贩子，那么天刚蒙蒙亮时，她就已经卖完了菜。然后她要去买一些日用品，再搭面包车回家，吃完早午饭，再去山上干农活。到太阳落了山，她便回去生火做晚饭。

这是正常情况下，她在那一天的生活轨迹。

但那天，她在回家路上，走到家对面的山坡时，才想起她的秤又没有带回来。于是她立即调头回去，要去城里找她的秤。

她的丈夫在山对面看见了又在走上山路的她，便知道了几分缘由。后来，我便听到了骂声。

她没有在县城找到她的秤。她只好原路返回，她只好回家。

我们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她回去后又经历了什么，我们只知道她回去后不久，就上吊了。

那天下午，村里许多人说，她抛弃了丈夫和两个儿子，让他们成了孤家寡人。为了一杆秤去死，太不值得。

我妈妈说：她不是为了秤而死，她是活不下去了。

她的大儿子从寄宿学校回来，对周围人说，他要断绝父子关系。

不过，话虽那样说，那层父子关系最终还是没有断掉。

那杆丢掉的秤，称出了她生命的重量。

二十多年来，我见过许多事。

我见过两口子互掷菜刀和斧头，菜刀就直端端地飞过去钉在女人旁边的木柱上，和电影里功夫高手的打斗情节一样。我见过当妈的强迫孩子吃老鼠药，她拿着鼠药往两个孩子嘴上凑，孩子们紧闭着嘴巴，大气不敢出。我见过精神正常的男人在夏天里终日只穿一条蓝色三角内裤，他就那样穿着上山干农活，也就那样穿着在午后去别人家串门讲笑话。我对这些事印象深刻，如数家珍。但那个自杀的女人，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她死后，村子很快就忘记了她，我也很少想起这件事。

这几天来，我一直关注着江苏那位被囚禁几十年、充当性奴和生育工具的悲惨女性。

我在大巴山深处的农村里长大，我了解女性的苦难。我有三位女性亲戚刚一出生就被她们的亲生父母遗弃，其中的两位长大成人后，她们的生父生母又来认亲，甚而是强行从养父手中带走。

今天，我祝我的表妹新年快乐，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我的妈妈，是她的乳母。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了，记忆中她的脸已经很模糊，我就快要忘掉她的样子了。她的生父生母遗弃了她、后来又从她的养父手中抢走了她，从此我们便与她失去了联系。

今天，我祝我的嫂子能从她的生父那里拿到补偿，或是以后能分到遗产。嫂子结婚生子后，她的生父找到了她，想要认亲。嫂子的养母说除非给10万元的补偿，否则免谈。她的生父是村里的有钱人，但一毛不拔。养母去世后，嫂子和她的生父相认了。还是没有任何物质上的补偿，更没有带来精神上的宽慰。嫂子似乎只是多了一个养老送终的对象。

我听说北方一些地方的风俗很是迂腐。今天，我希望那里的女人们都可以上桌吃饭，也希望那里的男人们不用出去磕头。

今天，我希望这片土地上，没有为了一杆秤而死去的女人，没有被铁链锁着的女人，没有被卖掉的女人，没有买来的女人，没有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女人。

2022年1月31日

腊月廿九

祝大家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