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杀虎豹,驱赶象群,这是100年前的荒野纪录片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刚逛完占巴塞瓦普寺,那是一座吴哥时期的遗迹,老挝的世界遗产。回到民宿,管家小哥也闲着,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完全不懂老挝话,他英语也不太好。借着冰啤酒,我们连比划带猜的聊了半天,特别高兴。最终,他决定晚上带我去占巴塞镇上看皮影戏。
晚饭过后,我们如约来到了湄公河边的露天剧院。我居然是当晚第一个来这儿看演出的外国人。乐队已经准备好了,正在排练。我很喜欢东南亚的传统音乐,虽是排练,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一曲奏完,游客渐渐多了起来。管场子的法国人开始报幕。这时我才知道,剧院今日的节目不是皮影戏,而是现场配乐的一部1927年的默片,当时就有点失望。但来都来了,就看看吧,反正还有音乐可听。没想到,电影开篇就抓住了我的眼球。
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Kru的佬族人,他和妻子、三个孩子生活在森林的边缘,依靠种田和放牧为生。一天晚上,他家的羊圈里来了豹子,仅剩的两头羊被吃掉了一头。愤怒的Kru布下陷阱,终于打死了偷羊贼。
本以为这样就保住了财产,但森林还是教育了Kru一家。他们家的水牛被老虎给吃掉了,农田也被野兽糟蹋坏了。于是,无奈的Kru只得前往村子,求长者们帮忙。如果你以为Kru是去乞求接济,那就错了。村里的长者召集了十几个勇士,让他们跟着Kru前去扫除森林中的害兽。勇士们端着冷热兵器,依靠自己的智慧,杀死了横行的虎豹,扫除了骇人的蟒蛇。
但勇士们招惹到了一群更强大的敌人:大象。在大家的帮助下,Kru抓到了一头幼象,于是带它回家,准备驯服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憧憬着让它帮助自家度过难关。但幼象不断的哀嚎,招来了自己的母亲。愤怒的母象撞垮了Kru家的吊脚楼。这家人不得不抛弃了一切财产,只身逃到了村寨。
大象怎么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一个由近百头大象组成的庞大象群,也来到了佬族人的村寨。群象在咆哮中踏平了整个村子。人类无家可归。
但这一群人都是勇士。他们没有逃走,反而展开了反击。勇士们砍倒一棵棵大树,建成了一座巨大的陷阱。他们花了好几天,慢慢的将群象驱赶到了陷阱附近。随着一声呼啸,人类举起火把、长矛,冲向大象。那些庞然大物也受到了惊扰,四散逃窜。其中的几十头慌不择路,撞进了陷阱,最终被人类擒获。失去了领袖的巨大象群就此消散,不再能够伤害人类。
故事的最后,Kru一家驯服了一头巨大的公象,并依靠它过上了更好的日子。但在最终的字幕中,导演发出了感叹:
安宁终于降临!
但能延续多长时间?
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肯定不会太久。
丛林永远是丛林,
从开始到终结,
它未被征服,
它不可征服!
”故事很简单,但电影却看得我异常的震撼。震撼在哪?在于其中的动物。为了展现丛林边缘的社区生活,这部名为《象:一部荒野戏剧》的默片中有特别多动物的画面,出现了虎、豹、黑熊、象、穿山甲、至少两种长臂猿、两种猴、渔鸮等一大堆的动物。不难想象,处于20世纪20年代技术条件下,在中南半岛的密林中拍摄这么多的动物有多么困难。
但导演并不止是拍摄动物,他们还使用动物。那时人类还不讲究不伤害动物的拍摄伦理,片中杀死虎豹的画面全都是实拍。在拍摄过程当中,人们至少杀死了2只老虎和2只豹子。这要搁现在,那可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片中象群踏平村庄随即遭到人类围剿的画面也是实拍。我们不妨再来看看这个片段,感受一下百象奔腾的震撼:
这样的电影在今天是绝对拍不出来的。一方面是伦理的约束,另一方面,现在哪儿能找到这么多动物?
是谁,拍出了如此胆大妄为又极具野心的电影?它的两位导演确实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就是第一版《金刚》的创造者欧内斯特·B·舍德萨克和梅里安·C·库珀。1925年,他们拍摄的另一部电影《青草:一个民族的生活之战》上映,这是一部讲述伊朗雅利安牧民迁徙的史诗纪录片。随后,两人就扎入了横跨老挝、泰国的丛林当中,拍出了这一部《象》。
1927年,《象》在美国上映。导演们为它准备了面积是正常4倍大的荧幕,堪称是那个年代的iMax。电影展示出来的画面也足够震撼:在此之前,从未有哪个电影如此展示过动物,没有这般奔腾的象群,也没有扑向镜头的猛兽。尽管情节有编排,但这种编排和今日自然纪录片中对素材的剪辑、编排并没有本质区别,《象》堪称是人类电影史上最早的荒野纪录片,至少也是个之一。在1929年,《象》获得了第一届奥斯卡金像奖的杰出艺术作品奖提名,但是惜败于传奇的《日出》。
之后的故事就让人有些唏嘘了。《象》的拷贝似乎是遗失了,直到60年后才被再次发现。目前在网络上能找到两个版本,一个是泰国配乐版,一个是老挝配乐版。泰国版比较好找,B站有(可戳阅读原文观看),是个法语字幕版。老挝版主要是几个片段,但如果你去老挝,至少能够在琅勃拉邦和占巴塞找到播放它的剧院。我看的那个现场配乐版,就是在占巴塞的Théâtre d'ombres de Champasak看的。
两个版本的配乐不同,我更喜欢老挝版。大家可以拿上面这个结尾片段和泰国版比一比。老挝版听起来更悠长而深邃,荒诞中有一点忧郁,泰国版要更快乐一些。
对于我这样一个亲身参与21世纪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报道者来说,《象》无疑是冲击价值观的一部电影。我们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动物保护意识占据了主流价值观,突然看到这样一部歌颂猎人社区战胜丛林的电影,会有一种大棒砸头的感觉。
但同时,我又清楚的明白,在那个时代,Kru们对丛林的反击和利用野生动物过上好日子的行为,是一种正当的选择:当人类还需要为生存奋斗的时候,什么动物保护都应该抛到一边,活下来才是首位。即使是在今天的野生动物保护理论中,为了生存而非盈利性质的生计捕猎,也会被视为一种合理的、破坏性没那么大的存在。
但问题是,《象》当中的故事,是否都落在生计捕猎当中呢?显然不是。况且,如果我们今天还以1927年的价值观来看待丛林,那人类社会也太可悲了吧?
但人类社会就是这样可悲。类似的猎人社区依旧存在于今日东南亚的丛林中。甚至是片中猎人们使用的鸟枪,也依旧流行于老挝北部。只是,那老虎成群、大象狂奔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下篇或者下下篇文章中,我来说说今日老挝的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