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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归来时世界已经改变

花落成蚀 花蚀的人间观察 2022-10-24

回来整理照片时,我才发现那些公鹿的角上顶的不是树枝,而是渔网。

上周,我去了趟盐城。大巴载着我们,到条子泥逛了半个小时。喜欢鸟的朋友,肯定都对条子泥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在中国东部沿海,有一条东亚-澳大利西亚鸟类迁徙通道。每年秋天,东北亚的候鸟都会从这里向东南亚、澳洲方向迁徙,到了第二年春天,再陆续返回。盐城就位于这条通道上,大片的海岸线上,有肥沃的泥质海滩。泥滩里的小动物,是这些候鸟的口粮。

泥螺这么好吃,肯定也不是只有人类吃,对不对。

条子泥草草逛完,我们坐着大巴,探访附近的巴斗村。巴斗村是一个以海鲜和乡村旅游屡屡登上新闻的村庄。拜当地宣传部所赐,我们前往巴斗村,走的是一条没有开放的海边公路。我正在车上打瞌睡,突然听到旁边的媒体老师喊了一句:“哎,你们看,那一群不是麋鹿。”

公路和大海之间,有一片泥滩。这片泥滩上起起伏伏着一片棕色的小包,镜头拉近一看,嘿,这就是一群麋鹿嘛。

麋鹿是东亚特有的鹿,曾经在中国南方特别常见,所谓“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然而,随着气候的变化,人类的威逼,麋鹿越来越少,直到20世纪,终于野外灭绝。不幸又万幸的是,自元代起,统治者为了打猎玩,就在北京圈养了一群麋鹿,这些鹿又被欧洲人带回了老家的动物园。就在中国的麋鹿彻底消失时,英国的第十一世贝福德公爵,从欧洲各地收集了18头麋鹿养在自己的乌邦寺庄园,这18头竟然成了最后的麋鹿。还好,在几代人的努力下,它们逐渐繁衍生息,没有像北白犀那样彻底绝望。

到了20世纪80年代,贝福德公爵传承到了第十四世。这一世公爵希望麋鹿能够回到老家,于是和中国商定,送回麋鹿,做野化实验。终于在1986年,第二批39头麋鹿,被送到了江苏盐城的大丰县。这是人类重建麋鹿南方种群的肇始。

大丰中华麋鹿园的圈养麋鹿。

回归的麋鹿,繁殖起来相当快,毕竟是熟悉的气候和熟悉的土地。它们的规模达到了数千头。这时,可就不能只是圈养了。自1998年以来,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组织了8次放归,野生麋鹿又回到了黄海之滨的湿地,并且在野外实现了繁殖。时至今日,这一区域的野生麋鹿已经达到了千头以上的规模,并且正在扩散。今年6月,竟然有一头特别强壮的公鹿,跨越了数里宽的长江,登上了上海的崇明岛。

这里的自然正在恢复。

我在巴斗村附近遇到的那一群野生麋鹿,漫步在村落附近,周围有农田、养殖场。它们不那么怕人,又有那么一些怕人。看到我们的大巴车停下,有一群人下车远远观察,这些麋鹿最终选择站起身慢慢走远。好吧,说是害怕,似乎大概更像是厌烦。

这些麋鹿角上的尼龙渔网是咋回事呢?我猜,很可能不是不小心缠上,而是麋鹿故意往角上戴的。好几种鹿的雄性,在繁殖季节都有一种行为:往角上缠树枝树叶,作为装饰。沈阳森林动物园的朋友,就曾拍到过一张雄性麋鹿头戴树枝在水中游泳的照片。

雄鹿为啥会戴树枝呢?遇到动物尤其是雄性动物有奇怪的行为,往性选择或者性炫耀上去猜,通常是错不了的。戴上树枝,或许能让它们的角看起来更大更雄伟,在同性的互相炫耀中占优。或许这干脆就是一种审美上的选择也说不定。

我看到的那群麋鹿中,有好几头雄鹿的角上缠有渔网。如果说,是它们遇到晾晒的渔网拦路,不小心缠上的,大概不会有这么高的比例吧?会不会是这些麋鹿看到渔网后,觉得绿色的尼龙网很好看,特意缠上去的呢?或许这些渔网颜色鲜艳,又不会褪色,比会枯萎的树枝更受麋鹿欢迎?这或许是一个演化生物学中超常刺激(Supernormal stimulus)的实例。

我这纯粹是脑补,是不是真的,只能靠当地的朋友们好好观察,甚至做做实验来证实、证伪了。

无论如何,这些重新回到自然中的麋鹿,正在和环境中的人类造物互动,正在和人类重新产生关系。这种关系,不可能一直和谐。盐城的许多区域,正在执行“退耕还湿、退养还湿”的生态恢复项目,为麋鹿空出了大片的栖息地。但这些麋鹿总会靠近农田、养殖场的。那时该怎么办呢?

我们这些站在生态守护一边的人,总会说这片土地本来就是野生动物的栖息地,我们是把栖息地还给它们。从大的时间尺度上讲,的确是这样。但如果我们考量的是100年的小的时间尺度,会发现后来者是麋鹿。是麋鹿重新进入了人类的世界。如果我是一位田地被野生动物毁掉的农民,要有谁在我面前说土地本来就是野生动物的,我肯定一巴掌呼过去。

当自然重新恢复的时候,这种矛盾,这种冲突,一定会发生。该怎么办?

发生冲突的不只是自然和人类,自然和自然之间也会有矛盾。

条子泥湿地里,有一块720亩高潮位栖息地。那是一大片池塘,每天涨潮时,周围泥滩地里觅食的水鸟没有地方待,就会去那里歇脚。在这片栖息地附近,还有一块大约1000亩的小湿地,小小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存在着几千只黑嘴鸥的巢穴。这片黑嘴鸥栖息地,曾面临农业开发的威胁,但在当地政府和保护组织的协调下,它被保留了下来。

然后,野生麋鹿群浩浩荡荡,向这个方向迁徙了过来。一旦鹿群真的抵达这片巢区,几千只黑嘴鸥就会无家可归。当地政府非常负责,马上拿出钱来,用围网把黑嘴鸥的巢区围了起来。最终,大概只有十几头麋鹿溜了进去,它们也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但毕竟不是几百头。

我说这些废话,究竟是要表达什么呢?

任何改变,都会带来风险,无论改变的意图是好或者坏,它总有代价。问题在于,代价有多大,代价由谁来承担。“自然”是一个很美好的词汇,但自然并非总是美好,它是中性的。自然需要人类的包容,毕竟自然也包容了我们那么多年——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特别难。我们相信,绿水青山一定会带来更多美好的可能性,但是要把它转化成金山银山,就一定需要智慧。

话虽至此,看到这些鸟,看到这些鹿,谁又能不心动。让这种心动成为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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