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会因为各种由头，翻一翻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伶官传》。展开正文前，先科普一个概念。古代的演艺人员，通称“优伶”，实际上包括两类人：（1）优，即俳优，指表演舞蹈、戏曲的艺人；（2）伶，即伶人、伶官，指演奏乐曲、歌唱曲词的乐人。也就是说，“优”大致对应今天的演员，而“伶”大致对应今天的歌手和乐师。不过，优伶、俳优、伶人这些词，在古代也经常通用。比如欧阳修笔下的“伶官”，就包括“优”与“伶”两类人，并不单指歌手或乐师而言。伶人代代皆有，不过是混饭吃的职业而已，本无足论。然而，到了风云诡谲的残唐五代，有一群伶人竟然借着特定的机缘，走上了政治舞台，而且搞出不小的动静。本来对八卦并不感兴趣的欧阳修，为他们专门写了一篇《伶官传》，提及叱咤五代娱乐圈的“六大天王”，可谓猛料十足。
李天下！敢起这么大胆的名字，难道是想当皇帝吗？没错，他就是唐庄宗李存勖。在五代十余位皇帝中，李存勖不失为一代英主。他早年随父李克用东征西讨，与大流氓朱温逐鹿中原，纵横马上，胆勇过人。其后厉兵秣马，一举荡平朱温的子孙，灭梁称帝，建立后唐，且北定幽燕，南平巴蜀，颇有一统天下之志。不过，出身戎马的唐庄宗，却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新五代史·伶官传》载：庄宗既好俳优，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晋之俗，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制”者皆是也。其小字亚子，当时人或谓之亚次。又别为优名以自目，曰李天下。自其为王，至于为天子，常身与俳优杂戏于庭，伶人由此用事，遂至于亡。可见，唐庄宗是一位“演而优则唱”的全能型、创作型艺人。从少至长，由贱及贵，乃至贵为九五之尊，他不忘初心，始终怀揣着一颗演艺梦。此外，他还给自己起了个艺名“李天下”。唐庄宗的皇后刘氏出身微贱，父亲刘老头是个走家串户的郎中，且兼职算卦，号称“刘山人”。刘后性格彪悍，在宫斗大戏中，常被对手拿她的出身说事，所以平时特别忌讳别人说刘老头的事。一次，唐庄宗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套刘老头的行头，他化上妆，备好药箱、卦签等道具，让皇子李继岌（刘后所生）拿着破草帽跟在身后，父子俩兴致勃勃地去敲刘后的门，而且大声说：“刘山人来看望女儿了！”刘后打开门，见到此情此景，怒从中来，但又惹不起老的，只能打骂小的，宫中传为笑柄。那么，唐庄宗为什么要干这件如此不着调的事呢？我分析原因有二：一是想追寻那种打破伦理禁忌的快感，二是李天下技痒难忍，借此一展其表演天赋。
二、开口便要官的周匝
周匝，唐庄宗在伶人圈的亲密伙伴，战乱中被梁朝俘获。后来庄宗灭梁，在汴州城见到周匝，喜出望外，赏赐甚多。周匝对庄宗说：“我落到梁人手里，能侥幸活到今天，全靠好哥们教坊使陈俊、内园栽接使储德源的照顾。为了报答他们，我想和陛下要两个州，封他们做刺史。”庄宗满口答应。旁边的大臣不干了，他们激动地说：“陛下所以夺取天下，靠得是那些英豪忠勇之士。如今刚刚灭梁建国，那些功勋卓著的文臣武将一个还没封赏，就先封两个伶人做刺史，万万不可！”见庄宗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大臣们干脆玩起了拖延战术，迟迟不写任命诏书。这件事拖了一年多，伶人们天天缠着庄宗。庄宗最后找到宰相郭崇韬，低声下气地说：“诸公说得义正辞严，我也明白。但是，我已经答应周匝他们了，如果食言，以后就没法在伶人圈混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务必把这件事办成。”皇帝都这么说了，郭崇韬只得照办。随便说句话，就能搞定两个地市一把手的职位，这样的演员，面子够大了吧？别急，还有更厉害的。
三、喜欢捋虎须的敬新磨
敬新磨，为人机巧多智，颇有些汉代滑稽名士东方朔的风范。庄宗去中牟打猎，马践踏了庄稼，中牟县令犯言直谏，庄宗大怒，欲杀之。敬新磨耍了个小聪明，救了中牟县令一命。这是五代正史记载中，伶人干过的唯一一件好事。敬新磨有一个特殊的爱好——捋虎须，经常给唐庄宗来点小惊喜。庄宗有一次和小伙伴演戏，演到兴头上，大声说了句：“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敬新磨二话不说，走上去就打了庄宗一个嘴巴。庄宗大惊，群伶失色，而敬新磨却不慌不忙地说：“能够治理（‘李’的谐音）天下的，只能是皇帝陛下一人，不是你这个伶人‘李天下’。”左右皆笑，庄宗也很高兴，重赏了敬新磨。还有一次，敬新磨进宫奏事，有只狗追着他咬。敬新磨躲在柱子后面，冲着庄宗大喊：“陛下，不要放纵你的儿女咬人啊！”唐庄宗的祖上本是沙陀人，沙陀为西北部族，有讳言“狗”的风俗，被人称作“狗爹”，焉能不怒？于是庄宗抄起弓箭，向敬新磨瞄准。敬新磨见状，赶紧说：“陛下别杀臣！臣与陛下为一体，杀之不祥！”庄宗大惊，问其故，对曰：“陛下开国，改元同光，天下人称陛下为‘同光帝’。陛下若拿掉我这个新磨的“铜镜”，“铜”岂不是无光了吗？”庄宗大笑，便放了他。《新五代史·伶官传》认为，敬新磨虽然是个二百五，但“不闻其他过恶”，当时败政乱国的伶人，以景进、史彦琼、郭门高三人为最。
四、挖皇帝墙角的景进
景进不仅是个伶人，还是替皇帝走访民间、刺探情报的狗腿子。庄宗经常屏退左右，单独召见他，听取汇报。就这样一来二去，景进得以参与机密决策，一时权势熏天。当时有个大臣孔谦，每次见到景进，都厚着脸皮称他为“八哥”。景进权势大，胆子也大。唐庄宗建国之初，后宫空虚，命景进从民间挑选美女千人，以充后宫。这些进献给皇帝的美女，景进竟然也敢偷偷享用（史称“进等缘以为奸”），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是时，诸伶人出入宫掖，侮弄缙绅，群臣愤嫉，莫敢出气；或反相附托，以希恩幸，四方藩镇，货赂交行，而景进最居中用事。
可见伶人干政，已经严重影响了庄宗朝的政治生态：（1）伶人骑在大臣头上作威作福，大臣敢怒而不敢言，渐渐与皇帝离心离德；（2）大臣中的势利小人、手握重兵的地方诸侯纷纷结交伶人，结成利益集团，为政局埋下严重隐患。唐庄宗末年，命魏王李继岌、宰相郭崇韬率兵伐蜀，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成都，蜀主王衍请降。正在举国欢庆胜利之际，后唐朝廷却发生了重大变故。刘皇后听信宦官谗言，矫诏令李继岌杀死功勋卓著的宰相郭崇韬，引发三军震动。郭崇韬当政时对伶人很不客气，伶人听到他被杀的消息，纷纷幸灾乐祸。景进还用这件事做文章，劝庄宗杀掉了皇弟李存乂和大将朱友谦，并大肆捕杀他们的部下、族人，把蜀地的动荡不安引向了京城。后唐看似稳固的政局，即将土崩瓦解。
五、拔腿就跑的史彦琼
史彦琼，本为武德使，平时管点宫中的杂事。这样的人，唐庄宗却把他派到重镇邺都做监军。当地官员见到这位深受皇帝宠信的当红演员，竟然“俛首承事之”，军政大事皆听从他的号令。朱友谦被杀后，唐庄宗密诏史彦琼，命其干掉朱友谦的儿子、澶州刺史朱廷徽，以便斩草除根。史彦琼接到诏书，连夜出城，找人商量此事。不料，邺都军民见长官匆忙出城，流言四起，都说刘皇后弑帝自立，急召史彦琼回京商议。这些流言传到了戍守在外的兵士耳中，他们见“天下大乱”，想趁机大捞一笔，便在赵在礼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杀向邺都城。史彦琼见叛军兵临城下，当然知道这不是演习，更不是演戏，干脆拔腿就跑，骑上一匹快马，直奔京城逃去。叛军兵不血刃地攻入邺都，正式揭开了唐庄宗朝覆亡的序幕。《新五代史·伶官传》将其“归功”于史彦琼。
六、庄宗朝的终结者郭门高
郭门高，本名郭从谦，“门高”是其艺名。与除了演戏一无是处的景进、史彦琼不同，郭门高是一位立有军功的演员，因此格外受到唐庄宗宠信，命他掌管一支禁卫军。郭门高当官以后，为了继续向上爬，便开始到处认亲戚。他见与宰相郭崇韬同姓，硬是厚着脸皮，认郭崇韬作叔父。郭崇韬虽然不喜欢伶人，但也不打笑脸之人，就同意了。郭门高还托人搞到了皇亲李存乂的关系，认李存乂作养父。经过一番苦心经营，郭门高行情大涨，颇有些“重点培养对象”的意味。世事无常，政局突变。郭崇韬无辜被杀，死于妇人（刘后）之手；李存乂悲惨躺枪，亡于伶人（景进）之口。郭门高见“亲戚”、靠山先后被杀，悲痛不已，常在军中喝闷酒，替他们叫屈。偏偏此时，他手下一个叫王温的军士谋反，事发被诛。这种时候，唐庄宗的演员天赋再次爆发，他把郭门高叫到跟前，称：“你的党羽李存乂、郭崇韬有负于我，现在又叫王温反我，你还想做什么呢？”史称“庄宗戏从谦曰”，也就是说，这句话是唐庄宗逗着玩的。庄宗还在渐渐入戏，但郭门高早就吓得出戏了，见小命朝不保夕，他开始鼓动手下，准备找准时机，给皇帝致命一击。在动荡的局势中，唐庄宗名义上的哥哥、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趁机起兵，杀向京师洛阳。唐庄宗腹背受敌，军士离散，大势已去。此时郭门高率兵作乱，干掉了唐庄宗。《新五代史·伶官传》这样记载唐庄宗的结局：乱兵从楼上射帝，帝伤重，踣于绛霄殿廊下，自皇后、诸王左右皆奔走。至午时，帝崩，五坊人善友，聚乐器而焚之。
一代英主唐庄宗，落得个众叛亲离、乐器焚身的悲惨下场。而郭门高这位“王的伶人”，却成了庄宗王朝的终结者。
始于戏谑，终于落寂。“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庄宗好伶，而弑于门高，焚以乐器。”欧阳修以史家的敏锐、文人的犀利，以伶人的事迹为线索，从一个侧面剖析了庄宗朝覆亡的原因所在。可以说，宠信伶人本无可厚非，但听任其从政、干政，则是乱国败政之兆。
刘一，北京人，主要从事中国教育史、传统文化教育研究和中小学教材研发。
本号主编：刘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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