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用《古文观止》作国文课教本,正是因为它选得坏
在这里我想着重讲一些吕先生教我们“国文”课的情况。因为一般人只知道吕先生是史学家,不知道吕先生还是一位对中国古典文学以及文学史深有研究的学者。可惜吕先生在这方面的见解除在《宋代文学》这本小册子(1931年商务版)里披露过一些外,从未写成专书,不为人所知,因此作为当年的老学生有义务在这里向大家介绍。
我记得上第一堂“国文”课,吕先生就宣布用《古文观止》作教本。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古文观止》我在十三四岁时就选读过,不久买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又有了点文学史的知识,早薄《古文观止》为村塾陋籍。何以吕先生这位大学者忽然要用这种陋籍作教本呢?可是接着吕先生就作解释了,吕先生说:所以用这部书,正是因为它选得坏。坏在哪里呢?吕先生从“古文”这个名词来申说,吕先生说:所谓“古文”,是和骈体文相对而言的,可是这部《古文观止》里却选了六朝隋唐的若干骈体文,如《北山移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滕王阁序》之类,说明编选者根本不知“古文”为何物!既然选得如此乱七八糟,为什么还要用作教本呢?吕先生说:正因为它选得杂乱,各种文章都好坏有一点,作为教本让大家多了解些东西还是有好处。当然,通行易得也是用它的一个理由。
《古文观止》虽是陋籍,其中所选的文章还应该是好的,这是我过去的认识。但吕先生不这么看,他指出:《古文观止》这部书是供科举时代学做八股文的人诵读的,做八股文要从没有话可说处硬找话说,因此《古文观止》所选的有相当一部分是说空话、发空论的文章。吕先生在选讲唐宋八家的文章时还不止一次地说:八家是能写好文章的,但选在这里的往往不是好文章,主要原因就是此书专要选空议论文章。再有一个原因,就是此书要选短文章,有些好文章篇幅长,就不予入选。吕先生还举《史记》为例,说司马迁的《史记》是有许多好文章的,但因为长,所以此书不予入选,尽选些短而空的文章。
吕先生所讲授的文章不一定是他认为好的,不好的也讲,讲它不好在哪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篇是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吕先生说它不好,不好在哪里,在不纯,开头写古文,中间来几段骈文,最后又是古文,不纯就不美。再一篇是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这更是一篇万口传诵的大文章,可是吕先生认为也写得很不好,一上来说的“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和下面所讲的孟子“浩然之气”根本是两回事,不应硬扯到一起,最后的七言歌辞又不古,古文中不宜有此。
吕先生当时所讲的四门课我都作了详细的笔记,写在黑板上的当然一字不漏地抄下来,口述的也尽量记下来,外加“[]”号以与板书区别。其中尤以“国文”课的笔记更详细。吕先生逝世后,在1961年我曾把它整理写成清本,可惜被友人借阅,不在手边,所以上面所述多凭记忆,不尽原话。但意思是不会有出入的,因为吕先生当年讲课的精采之处实在给我印象太深,虽事过四十年犹有历历如昨之感。
本文节选自黄永年《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思勉)先生》,见《树新义室笔谈》,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微信文章标题为本号所拟,推送前曾据原书核对,如欲转载,请注明出处为谢!
本号主编:刘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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