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川西
川西这片介于平原和陡然抬起的山地之间的过渡地带,使得它不得不对世界贡献最奇崛壮丽的山川景色。民族和文化板块之间地碰撞和融汇关系,又将川西的文化与传承,变得魔术般瑰丽多姿。
故乡陕南洼地的特点是有山不见山,水绕山头转,似乎上帝却能够将那抹光均匀播布,然而毕竟物竞天择,生存残酷;川西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生态景观,那里生有几百年树龄的金丝楠木,这些古老高大的树下,也都有连天的绿草在油油地招摇呢。
我在川西这几年的生活和阅读经验中,知道川西多匪类,出枪手和刀客,也出大地主,出军需官。自从古堰开始灌溉绿色平原,那里总是多有月迷津渡的码头,和青苔斑驳的古镇,天府之地,商贾云集,枭雄遍地。那里的烟花柳巷,往往出没着唱念做打的美人,和一些形如漫画的胖子。
而最富生趣的,却是那里驳杂多变又古雅生涩的方言,用辞极偏僻,发音极浊重,让初来乍到的客人听了感觉像是一门外语。沉浸其中久了,就又感念于它的灵巧美好,风姿卓绝——
改。人初生而为人,方呱呱坠地,便要立即命名。在其他语言的经验里,是取名,或者起名。而这里的人生第一次命名,也是唤作了改名。后来一想,人就算取得怎样响亮动听的名号,当然也是改,因为本名是人。庄子抱朴守顽,一派天真,认为人生而浑沌,凿七窍后而死。古书上有一个故事,说一只兔子在前边跑,后面有成百人追逐,不是一只兔子可以分为百只,而是兔子的名分未定。名不正则言不顺,人若不必称为张三李四周董王总,怎么获得身份,以及列队呢?怎么扬名立万成龙成凤呢?当然,我们仍然可以知道有深山大泽边居住了古人的后裔,他们并不见融于当代生活,自然无需取名。他们没有刀剑和耕牛,他们倘若贸然闯入现代生活,我们往会在报章上读到他们死亡时的新闻,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作黑户,流浪者或者隐形人。
讨。采茶不叫采茶,叫讨茶。还有讨橘子,讨韭菜,讨椿尖,讨花,讨泉。似乎诗经以降,甚而溯至呆萌可爱的甲骨文字,都是称作了“采”:爪于木上,手到擒来,这是难道不是象形汉字的精义么?而“讨”,无非双手合什,摇尾做乞怜状,乍一听十分刺耳,细一想却自然而然。由取而获,一字之易,变主动为祈使,境界不大同了呢。每当这咬牙切齿发音的川腔,由明眸皓齿的川西少女里的红唇里轻轻说出,我们立即又恢复了对于自然万物的敬畏与珍重了呢。
哈。在我的故乡陕南洼地,傻大胆叫做“哈”,组词如哈怂。老家有许多皮肤黑黑胆儿肥肥的闷龙,取名就叫哈娃子。甘肃也有叫做了洋芋蛋,或者冷娃子的。川西语言里的哈,辞义未变,却多了幽默成份:仍不过又坏又傻,但毕竟坏得有了几种颜色。川西农村里的洗剪吹组合,去镇上的山寨西餐厅里装高雅,腊肉不叫腊肉,叫做培根的;也不喝白的啤的了,开瓶82年的苏丹红酒,唇齿都染得血紫,就像满嘴是血。唱歌也不唱以前觉得比川腔洋气的粤语歌了,直接欧美范式:True my word I,Bitch wall lee cat……这就是“哈”,单字,听了令人发冷发黑。但其中某一位“青勾子娃娃,”在大伙闹腾了半天后,突然一拍脑瓜,大声说,“天都黑了,猪都还没喂呢,快回家接!”于是大家伙骑着电瓶车一股烟似地散了。这就应该说“哈哈”了,叠音,多了一丝亮色。
塌塌。象声词,《英烈传》第三一回书:他见了太祖,佯痴作舞,口叫“告太平”,一会,便塌塌的只是拜。川西方言里,塌塌却是栖身之所。东瀛的日常生活里是有塌塌米的,中国古代的两汉与魏晋、盛唐,似乎坐卧倚靠,行止自然,全无现代礼仪规制这般苛严拘束。那时的人们席地而坐,怎么舒服怎么来。那时候的蒲江两岸长满了蒲草,有专门的匠人,割草晒干编织席子。草席上摆放了杌,几,书,棋盘,茶具,帐子和枕头,那样的地方是家。而现代的人们总是在出门晃荡一年半载,小看了自己的家,一提起我们的来处,无非是不屑的一句:“那个塌塌。”是啊是啊,出门在外,耳朵里总是灌满了“蒲邛大,鬼见怕”一类的奚落,但凡有了外出的可能,都像蒲公英一样吹到了遥远的地方,谁愿意囿于那贫穷落后、偏远闭塞的一地打挤?可是,时间过去三年五载,或者二十年三十年,当自己在外面晃荡够了,往往又觉得全天下最美好的地方,原来真的还就是那个“塌塌。”
割蘖。又叫打锤,扯筋。扯筋这个词,我一度以为是“扯经”:谈玄、论道、说佛、辩经。但“扯”在民间,基本还是能动手的基本不动口的凶猛动词。“割蘖,”起初我是写做了“各业”的,因为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但外头打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分家。直到有一天,偶然在邛崃山脉独居的一位八十老者的笔记里,看道了“割蘖”这个古意盎然写法。其实“各业”也是形象的,而且更易于理解与传播。蘖有些生僻了,本指刚出土就分岔的树枝,他们方向不同,人各有志,越来越远。割裂蘖枝,血淋淋下撕至根部,移栽开来,虽是同根所生,但从此再无瓜葛。我看见过风雨里两棵站得远远的树,都努力地摇动树干枝叶,但一生都不能相拥。而我自己,离乡背井,颠沛流离,虽然说不上像树一样连根拔起,但流落在外,无亲无靠,原来我离开故乡与亲人的一刻,就已经是一棵割了蘖的孤独的树啊。
扳。扳不是扳回一局的手腕力气,而是全身用劲,读作板,去声。鱼尾之左右摇动曰摆,兽类之全身扭动曰扳。人和兽也会有时下到河里游水,但总无法获得鱼一样的游泳技巧,便游得十分吃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叫做“扳澡。”鱼的摆是一种优雅生活,兽之扳则是一种以命要搏,川西方言里就说:“扳命。”这个词应该起源于我的故乡陕南,却到处流传,尤其西南官话地带。陕西人说,少不入川,其实是恋家,很多人是老死不离窝的。但既然来到了巴蜀大地,少不得去打拼挣扎,那就尽命尽运,尽全身之力去活一场,活得坦荡奔放,不去忍受生命之火只冒烟不起焰的那一种捱磨。说的就是我自己呢,还腻着干什么?走,扳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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