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无法辨识毛色的猫
市子说，这是一只颜色无法描述的猫。
我很惊奇，难道这只猫像变色龙一样，已经进化出了根据环境变化颜色的功能？
市子一下子警觉，以为我不远万里，来到异国他乡的小森，是要审视一只猫的道德。于是，她赶紧说，猫是出于自我保护。
我是知道自我保护的，众说纷纭都不听，而小心呵护着心中的事情。这只猫，也知使命、近圣贤了吗？我立即肃然起敬，不停地向市子讨好，希望市子多讲到这只猫。
市子说——
是因为猫身上有着斑马一样的条纹，猫行走时，看上去像一只跳跃的弹簧。而且这斑马似的条纹，是两种不同的颜色，颜色的比例又恰是一半一半，所以你盯着猫久看时，就恍惚了，不知道到底是哪种颜色，是猫的底纹和条纹。
我知道了，倘若猫处在稻草垛里，猫身上的金色条纹和稻草垛的颜色趋同，那么这只猫看上去是一只黑猫。
她说，是的是的，可是你知道猫在清晨和傍晚，看上去是那么黄亮，金灿灿的，通体通明，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吗？
我记得自己在遥远的童年，曾经遥望过一只猫。那时的故乡，阳光空洞，山林静寂。猫总是坐在高高的草垛顶上，陷入玄想。我看到猫瞳明亮透明如一粒宝石，在子时和午时，分别变幻成横条和竖条。猫一直那么缄默，有时候又悄无声息地走过我的脚边，留下一声两声叫唤。这叫唤，把身边喊得空旷，把时间喊得久远。然后，它一下子就跃进花影里去了，只把我晾在那里。我很多时候都想知道，猫走过哪些地方，看到哪些事情，猫在黑夜都在干些什么？
市子说，我知道猫的黑夜。夜的埋没，把整个大地，变成猫的世界。猫科动物是夜的统治者，是森林之王，它孤独而高贵，有着王的威仪。冬天里落了雪，猫是提着捏着爪子走路的，生怕弄脏了自己。但猫却是最需要温暖的动物，如果自己外出了没有及时回家，猫进不去房间，就会跑去狗身上躺着，寻求依偎与温度。狗如果也和主人一起走了，走到斑斓嚣闹的集市上去，市子说她自己傍晚回家时，曾经看到猫睡在猪的身上。
我惊异了。猫是森林里的灵物，从森林里走出来到人的房屋，也是洁身自好，我每每看到猫自顾自地坐在地上长时间的舔爪梳毛洗脸，何曾堕落到要冷得睡在猪的身上！我不禁回想，在遥远的童年，我看到猫如何像一只独步的老虎，目不旁视，威风凛凛地走过，像风走过旷野。
市子说，你知道吗，这爱死人的贱畜，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变成了虎。特别是炖了肉汤，或者是做了鱼，或者烤了香肠，刚一端上饭桌，猫就倏忽而至了。如果没有把第一筷子的肉夹给猫，猫就大怒，身体紧绷如弓，露出尖厉的虎牙，发一种喷声。猫尾乍了毛，直竖如棍，随身而震，有如鸦尾。猫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忽如一团闪电，满屋打滚。时而在桌下，又忽然到了椅上，上蹿下跳，弹跳碰撞，把一屋的东西都撂翻在地。热水瓶也倒了，满屋子弥漫了白气。猫却在柜顶开始鸣叫，叫声异常凄厉，声声泣血。
市子这样一说，我也就释然了，知道这猫还是有可取处的。因为一个人的缺点越是明显，一个人的优点也就越突出。我想，这猫如此暴烈，一定是捕鼠的高手，在猫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一定有过人之处。
市子却摇头否认了，说——
这只颜色莫辩的猫，一吃饱，就四平八稳地躺下了。有一天，市子自己抓到一只活鼠，放在空水缸里，把猫也放进去，想锻炼一下猫科动物的血性。猫嗅嗅小鼠，然后茫然了。鼠却自来熟，主动和猫亲热，游戏，拿小爪一下下挠着猫须。猫闪躲着，还是被小鼠碰到了它的嘴，猫一甩头，露出十分厌烦的表情。
我又一惊，差点问市子，这只猫既然慵懒至此，而且性情乖张暴戾，又神秘莫测，毛色难辩，浑身脏臭，那你还养着它干什么呢？市子似乎知道我的疑惑，一把将猫揽进怀里，顺着脊背抚摸着猫毛，满怀爱意地骂它贱。猫伸了伸懒腰，两爪有意无意，抓挠住市子高耸的胸脯，然后又一下子闪开了。
看到这里，我只能闭上了嘴巴。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应该说，连一只猫，都已经进化到不一定非要依赖捕鼠的技艺，才能从森林里走出，住进人的房子。猫完全可以凭一身颜色莫辩的皮毛，而四平八稳地偎在人的脚边，而对另外一个人的感受，不屑一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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