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定
你不知道,从河岸的第一行卵石开始的行走,我拨动了水井旁的金黄色的转经筒,让自己像一颗卫星那样,围绕着旋转的转经筒一直旋转。
秋气呛人,久停天空的云朵,边缘已经晒得微焦。
好几股河流,从四面八方奔上山岗,然后又四处漫流而去。阳光美好,大地美好,只有落叶略有遗憾。
每一处脉胳都染成金黄的落叶,微微蜷曲着。仿佛圣经的书页,散佚一地,被风翻动。
下午的街道,流动着河水的响声。一朵不知道名字的花,在悄悄绽放。它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如果继续开花,它定要将自己的美丽焚毁在当街了。
街道被远处的雪山映得敞亮,我跟着那些奔跑的孩子身后,往城头走。更高更窄的小巷,石墙似乎已经存有千年。墙头落满尘灰,有如一层黑雪。
一只黑獒,球似地从巷口滚到巷尾。它如此黑,如同明亮现实世界的一个洞窟。它全身长满了油光亮的黑毛,使我无法看到它的眼睛。
空虚的时候,要去一处石头砌就的小店里落座。吃饭的人们,都不说话,全都是吃的声音。
一个更老的老人端坐于石墙角落,面对一只白色的牦牛头骨。他双手如剪,飞快地交割着。一盏如豆的灯光,照耀着他眼前的牛头。
头骨随着他双手的动作,已经大面积地变为白色。灯光只能照到老人的脸。灯光把它照耀不到的地方,统统涂黑。
捉襟见肘的方寸小店内,老板和老板娘在饭桌间来来往往穿梭不已。老人仍端坐角落,那个角落似乎十分遥远,是我们无法到达的远方。
我勾着头,掩着脑袋,走出低矮的店铺,老人仍旧坐在灯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他不看进进出出的人,出不看起起落落的世事,双目聚于一处。这位老人,一定是有故事的。
我一边想着他有怎样的故事,一边行走。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开始飘浮,行走全不需用力,脚步一点,就轻易地越过垒石的墙头,越过人流,来到千军万马的广场。
广场上堆满了的枪。几天之后,从官方的文书里,可以读到,收缴这些枪支经历了怎样浩大的工程,这些枪支又有着怎样繁复的种类与数量。
满地的枪支,每一只黑洞洞的枪口,似乎也都是有着它们自己的故事。
这些布满了整个广场的枪洞,都是这个明亮的现实世界的一个洞窟。
全世界布满了洞窟。
人的眼睛,竟不能长久地注目那样的洞窟。
也不要注目那样的洞窟,我们往远处看。让我们一起爬上山丘,越过山丘,把目光投向那只可期许的遥远圣湖。
往北的上山途中,山地夏天骤然而至的暴雨,并不会为干旱了整个冬天的植被,留下任何一点什么。
不是雨的不给予,是树的得不到。树一直站在那里,风雨来了,就把树冠在空中反复刷动,发出啸响。
圣湖在有日光的每一天,都像天际里悬停的一块蓝玻璃。你不看它时,它悬停在那里。你看它时,它在云雾中间。
你能看到的,是脚下的城廊与人民——
这是川藏线起初的一段,刚入山地,街道和匆忙经过的河流平行,河水汹汹,翻起浊浪,日夜不休地淘淘汰汰。街道的藏人比我们汉人更多,着装更鲜艳和大胆。他们更加勇敢、凶猛,也更加呆头呆脑。风漫地而行,人皆趄趔斜走:有提刀在人群中疾走如飞的,有挎刀于街边款款独步的,了有抱刀背了人群面向河水独自伫望的。他们对陌生人却都能抱以微笑与热情。
人说这是咽喉要塞,是兵家常争之地,能控一城而康藏皆定,这是康定城名的来由吗?但从古相书上得到的经验是,这样一条河与一条街从头通到底的小城,恶浪汹汹,整日价吼风,却是暴饮暴食之相,声名与财富并不完全仰仗漫长历史的沉淀与积累,这样的城,全文轻易地发达,却又必将轻易地失去。
啊啊,我们怎么来把握这样的一座城呢?它在历史上或许称它为打箭炉,有的人也就称作它是炉城。在那潦草的河流之上,在几纵几横的街道之上,在那跑马溜溜的山上,常年停留着一朵孤独的云。
是我的乡党,那些秦地涉了山水远足过来的虎狼汉子,他们围着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旋转起舞,他们带来茶炊茶饮,他们发明了锅庄,而且沿习至今。
河流后面直上的山峰看见过这过往的一切。歌声嘹亮。而乌云忧郁。那些将天地弄得逼仄的山,它的每一块石头,都挂满经幡,勒刻了佛像。每一尊佛,都那么大睁着豹眼,注视着脚下的世界,注视着这里的城廊与人民。
——我不是佛,却如佛一般,注目了人间很久。愧疚之中,我看见自己,只是经行了下午瓦蓝晴空的一片白月亮。
我走在这样的大街,四处五彩缤纷。我混迹人群,只有我是黑白的。
啊啊,这样的街道,似乎已经不适合我久立了。我会沿着你的视线往你看不到的地方走。
草原上有一个骑马的人,伫立在湖边很久,突然回过神,打马远走。
骑马的人,仿佛疾驰在白云之上。
他的歌声也在白云之上。
一只鹰,悬停在白云之上很久,突然像一砣石头一样掉下来,扑进雀鸟翻飞的树丛。
一只蚂蚁在一棵草的阴影里,紧收起它头顶天线似的触须。
你能看到我站在那里吗?你说,真正的月出,只会反复出现在最高的山峰。
我在等待月起的时候,感觉了月亮在山峰的后面振作,辉煌的铜片在巨大的声响过后,大地按捺着它无法言说的轻颤。时间仿佛经历了亘古的洪荒,过去了几亿年,一轮明月跃出,离开人间。月亮仿佛是从雪山的千年积雪里直接起身,黄铜打造星球表面,还有粘着一些冰碴和雪粒。
你能在何处?这一夜的月亮怎样才能把你的周身照亮?那已经是不可想的事。
我拖着自己的影子回到街道。竟然也是什么都收走了,连风也不再来回扫动。
满世界都种遍青稞。只有碧绿的麦浪在感受天地之间的吸引力。麦浪有如海浪,环绕着石墙,拍打着石墙。
半天,才有一个人,从一堆石头样的矮屋里走出,走到灯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我从未看清过面馆角落里操着小刀划割在牛头骨隙里的那位老人的脸,但我知道,此时他们只能同一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
他踢踢踏踏走到了月光里去,在荒凉如同月球表面的空地,开始掏尿。
月亮悬在深不可测的夜空,悬在他的头顶。他将自己的影子尿湿了,湿影仿佛是布在他面前的一个黑洞。我担心他再往前迈出半步,就会从那个黑洞坠跌出去。
他站了一刻,并未抬头去看月亮,只机械地迈步,慢慢走回去。
门扇在他身后合严,全世界又哑了、黑了。
我听了许久,才有鼾声重新唱出。
(图/围城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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