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此时孤独,便永远孤独
他一共拥有三件东西:念珠,禅杖,朴刀。
他不喜欢受些鸟气。他拳头大,嘴阔,经常长啸。
他极爱痛饮,愈是辣烈的酒,便愈是能够深入他的肺腑。他也出没于热闹的人群,但他总是坐在背对明媚窗口的位置。酒器空干之后,他一个人悄悄离开。我们往往只能看到他的掉头而去背影。
床很窄,也短,脚总掉在床沿。窗洞太低,不能伏下身子张望。房顶也矮,况且昏暗,仿佛要压下来。他睡在这样的草屋里,总是在突然的醉乡梦回时,透不过气。一条大汉,经常在黑夜醒来。
街道十分的地空阔,有一只黄狗拖着自己的影子走过,没有人,哪怕半个腌臜泼才。鲁达嘴里淡出个鸟来,他看了一眼正在思考的黄狗。柳树上的两只鸟,为些芝麻事,聒噪得格外泼烦。
他搡门出来,仰脸看见了太阳的光芒,像针。接着绕柳树一匝,身子一挫,双臂围合,卡住了树干。弯着腰,从自己的裤裆里,他又看到太阳的芒刺。他努力将腰直起来,然后,把柳树甩在地上。
有几个脑袋探出墙头,喊好。
他不理会他们喊的好。
他杀死过一个屠户。街边小店里,酒香沉浸,木纹四分五裂的木桌,一个苍老的男子,一个红衣的女孩,都在低泣。他的一颗心柔软了,接着愤怒了,心重新变得坚硬。人群里有事情使他不解:人挤人,人吃人,人把人置于何地?他见不得这处处沾满的猫腻。他挥出了著名的三拳:眼睛,鼻子,嘴,屠夫的脸异常灿烂。他对自己弄出来的局面,有点吃惊。他睁大了眼睛,纯净得有些像孩子。他甚至永远理不清事情的起承转合,可是一切都结束了。“洒家……”他想说,又突然噤声,接着,他拔开人群,大步走了。
他还推倒过一个亭子。夜色十分酽稠,天和地粘在一起撕脱不开,走夜路如往生肉和牛皮中间钻,好生憋屈艰难。他喝了过量的酒,一个人拔着身子往高处走,走到了半山。
平地是一种境界,上山亦是一种境界。而这个“半”,总是尴尬。
他迎风尿了一泡,冷风把尿滴吹回到脸上,星星点点地凉。到了山腰,上下不接,一种异样的感伤掏空了腑腹。
他在山腰,触到了虚无和无限。他不知自己的来处,亦不知自己的去向。他无所谓了,他想,人间事,人生事,料应如此。他一掌刮倒了山腰处供僧人们歇脚纳凉的亭子。他厌倦了操练,他积攒着内心的修为早已超拔。
后来他很少说话,在沉默中将息。
他有一个朋友,林冲。他与林冲喝酒。也比划过枪棒,皆是好拳脚。林冲深醉酒后会清泪默默,这已是经年的积习。他觉得自己是林冲的弟弟,也是林冲的哥哥。他那样看着林冲,自己的心,像一条裸露的河。
酒碗空干,他想自己又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尽管他并不知道他的去处。他悉数走过的地方:延安府,五台山,东京,野猪林,梁山泊。官场,江湖。一个人,走,跑,跳,或是挣扎打拼,但总是要回去的。有的事做成了,有的做不成,这是尘缘。
那个回去的清晨,他听到了鸟鸣。鸟出生时就在这样的地方:重殿森森飞檐拱壁钟鼓次第,诵经的声音流连又流连,蓝烟袅绕晨曦的时刻,那一鼎三足的铜炉,美丽得实则近乎危险了!
……
他有两个名字,鲁智深是寺里唤的佛号,酒肉穿肠,佛自在心,却是花和尚;但在江湖行走,做过提辖,上过梁山,三入佛门,坦荡来去,人称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