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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否能够点燃内心神圣的火焰 | 徐佶周

2016-10-06 徐佶周 爱派的

开普敦桌山 


1. 商兑未宁:个人的考验

库切在至少在《青春》和《福》这两部小说里,都写到一个藉藉无名的年青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游移退缩、消极被动,往往不能率意而行,却整天沉浸于幻想,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社会的认可,融入群体当中。

他把他们的弱点,以及他们失败的探索用理性的方式诉诸于感觉,让这一段已经了无痕迹的青春变得楚楚动人。库切自己也因此从无名青年的群体里分离出来,成为一个讲述者。这个讲述者后来得到了更大范围的肯定。

事实上,刚开始时,库切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年青人——开普敦已经是身后遥远的风景了,这个日后长出一部儒雅胡须的年青人初到伦敦,因为不知道怎样打发掉星期天而十分烦燥。星期天早上的库切可能会去公共图书馆,或者电影院、大英博物馆,或者哪里也不去,只是在躺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看报纸,直到把时间消磨到上午十一点来钟。

这期间他还写过一种他自己发明的计算机诗歌,库切把它称为聂鲁达诗。他把这些诗行寄给一个远在开普敦的朋友,朋友再把这些发表到他自己编的杂志上。当地的一家报纸重印了计算机诗歌中的一首,加了嘲讽的评论,称库切是想用电脑代替莎士比亚的野蛮人。

其实真正的写作还没有开始: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落在雪白的空稿纸上,稿纸已经安静地等待很久了。库切离开开普敦以后,在生活中一直在等待命运之神的降临,也在这个上午等待灵感降临。

但在伦敦的两年,命运之神和灵感却从来不曾光顾,库切发现自己已经和空白稿纸对峙了相当长的时间。这种对峙让他对稿纸充满了恐惧,甚至开始躲避它们。这个年青人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情人来打破他冷酷孤寂的生活,他固执的相信一个女人的出现一定会点燃自己内心的火焰,并且使自己的世界因此改变。

他把笔尖削了又削,一丝不苟地擦拭桌面,反复改变台灯在桌面上的位置,然后闭上眼睛来清除自己内心的杂念,这时候有许多句子像流水里的游鱼一样,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没有一句是合适的。他不确定哪些句子会是有力的,也不确定哪些句子能够得以阅读和传播;或者说,他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一下子把最合适的句子分辨出来。又或者说,他还不敢肯定自己的才能。

离开开普敦以后,他总是落落寡合,无法融入到身边的人群之中,他业已变成为一个精神流浪者。这仿佛是一段青春的歧路,由于思辩与反省,把自己逼入了绝望的死角。

他坐在异国的出租屋里,蘸着钢笔,蘸了又蘸,心里充满了疑惑、犹豫和稍纵即逝的念头。他渴望有一个外国女人能够看到自己内心燃烧的火焰,从而把他从人群里区分出来。

单调与落寞的生活,只不过是为了他将来一定会出现在光明之中的准备。他一定会出现光明之中:爱之光、艺术之光。目前的一切都是只是炼狱的一部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这个考验还包括了微贱的嘲笑,但微贱和嘲笑都是必须的,只到自己显示出真正的能力,让讥笑和嘲弄的人不再做声。

他需要一个转机,使自己的生活能够和别人一样如鱼得水,使自己获得能力,让自己的写作变得顺畅,润滑,能够坐在稿纸面前,很快把更合适的词句从脑子里拨出来,码到等待得太久了的空白稿纸上。

库切觉得自己在这种对峙和犹疑当中,最后彻底失败了。他不断地把痛苦引到自己身上,而且觉得自己承受痛苦和孤独的能力似乎是无限的,库切相信,一个艺术家的灵魂会在痛苦当中得以净化。而事实远非如此,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痛苦程度还不够。他必须接受更多的考验:痛苦、疯狂、性。

这是他把灵感召回到自身的三种方式。当代文学似乎再也没有写出伟大神圣的爱情,或许伟大的爱情本身已经无存,倒是性,在更大的可能上成为了精神的附属。他希望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疯狂还有性,能够赋予他活力,使他能够体会到哪怕就一秒钟神圣艺术之火在心中燃烧的感觉。

情况就是这样,考验的过程异常艰辛漫长,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考验到底是什么;但是后来寻找灵感的过程本身成为灵感的源泉,要写出伟大作品的痛苦历程成为了伟大的作品。形成于库切,是《青春》或者《等待野蛮人》,还有《迈克尔·K生活的时代》。

那个脑子里缺词少句的人,一枝秃笔凝滞不前,手指头都笨得像胡萝卜,但一进入自我,进入由于别人而带来的内心反观,他突然对写作这件事开了窍,一下子写得十分轻松流畅,甚至那些句子仿佛都是天生的,只需要他动动手指,它们就自然地流到了纸上。

后来人们普遍认为库切众多作品“呈示了一个反复建构的模式:盘旋下降的命运是其人物拯救灵魂必要的途径。他的主人公,那些藉藉无名的年青人,总是在遭受了打击、沉沦落魄乃至被剥夺了外在的尊严之后,总是能够奇迹般地获得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但库切自己认为,首要的问题是如何打开局面。也就是说,如何使我们自己从现在的处境中摆脱出来;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一条通往遥远彼岸的道路。这是一个简单的造桥问题,或者说,桥梁合龙的问题。人们每天都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他们在解决问题;问题一解决,他们就前进了一步。让我们假设,尽管问题可能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是,实际上,它正在解决之中。让我们假设,桥造好了,架好了,我们可以不去挂念它了。那留在我们身后的,是我们过去的处境。我们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是我们向往的地方。



库切《耻》中文版封面  


2.孤独感:世界的核心和人的核心
  在异乡伦敦几年的孤独生活当中,他终于明白了南非才是自己的精神脐带,但南非已经远不是他理解的南非了,他也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自己见过的那个故乡里去,这使得他的精神世界一直处于忧虑当中。也正是这种微妙的来回扯动、商兑未宁的情感变化过程,使得他的心理成长过程因为软弱、卑怯和自我怀疑而得以拓展,能通过别人,而看到自己的内心、人的内核,但这个成长的过程仍旧十分漫长,充满痛苦。

处于文明世界和野蛮世界夹缝里的精神生活,当然使一个探寻“人的精神内核”的年轻人充满苦痛和孤独感,首先文明世界并没有给他以精神的抚慰与激情,但身后的那个岛屿似乎也越来越不能寄托自由与文明的梦想和希望。

南非殖民地的背景,在年轻一代心理上的反应到底如何呢?可能那种种族隔离状态下,心灵无法得到正常和自由的发展,当然会产生畸形的人际关系和精神生活。奴役的、无家可归的现实处境与精神家园,惶恐和厌恶都在情理当中。对于自由和文明的渴望,也许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最能深切体会。人一离开,就意味着丧失了双重的故乡,他们的放逐是永久的,无可归依。

一个人如何保卫自己不被打倒在地,让自己不受侵害?他身处的西方文明世界,却没有给他心灵的慰藉以及灵魂的照抚,他仍会觉得自己身处荒岛。这不仅是缺乏热情的库切在伦敦(或者芝加哥)平淡无奇的生存状态,也是库切在精神荒原流放的游离状态。

这是一个受难者,从一个洞穴逃到另一个洞穴的情形。这是探寻以及获得真知的过程,在那里获得对地域和种族认识的超越,也超越国家、阶级,得以走出洞穴。倘非如此,那么这个过程,就一定是一个向下缠绕的过程。

在这个磨炼里,首先必须让在殖民国成长起来的畸形人格得以矫正;而且,他还必须在那个和自己成长世界完全陌生的地方,搭建一条自己的生活道路。

这个丧失了生存环境和精神归属的过程,是冒险,是苦难频仍,是一个人在完全不知道题目下的考验。我们似乎可以从他个人的历程中,看到鲁滨逊的影子: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过完全陌生的生活。那么,伦敦,这个所谓西方文明的中心,这个冷漠的城市,对于库切自己来说,是否构成了孤岛呢?而且,是这个文明的城市更加野蛮,还是遥远的南非更为文明?文明与野蛮的交替递进,不也正是库切对于南非的归属感的摇摆的原因吗?

库切说,“我不是一个共同体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先知,我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就像每个锁链缠身的囚徒一样),构建那些摆脱锁链、转脸看到光芒的人的表达。”



  非洲少女


  3.一个人的慰藉和另一个人的慰藉:我有三本《青春》

大约三年前我第一次得到一本库切的书,是《耻》,于是后来迅速有了《青春》和《八堂课》,当然还有《彼得堡的大师》。一年以后,我的朋友从广东来我当时居住的云南看我,又送我一本同一版本、同一次印刷的《青春》。又一年后,我一个人去另一个城市生活,在孤单中,我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走进书店,买了一本《青春》。也许我应该买一本别的什么书,来消遣人生中多余的部分,但我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发现确实还是库切。这本书在我的枕下一直没有离开,它的光芒照到我了心里很深的地方,也让我在书里一再体味“他和他的人。”



库切执教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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