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刀经过，他们就会变得那么温文尔雅

时光倒流，我一身肥肉消失无影，我看见自己瘦如麻杆，细碎的步子，行走在茶镇中学空旷的操场上。

风扬起了枯烂的草节，打在我的脸上，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半眯着眼，用手护住了碗。搪瓷碗里是小半碗米，这是这一周唯有的口粮，我饿了几天，今天才周三，已经实在无法打熬，就准备把它拿去食堂里蒸了，但还不知道剩下的几天如何度过。

事情是这样的，我考取这所中学之后，我父亲找到熟人，仗着自己是山村教师的身份，通过“教育系统”打听到我的考试成都是前几名，觉得我前途无量，把我的家务和农活都免了，让我一心读书，将来指不定考个清华北大，当个巨大的官儿。

在听到茶镇中学又一次要搞勤工俭学，每个学生都要去几里的河滩里搬一千斤石头回学校修建新宿舍，否则就要向学校交纳十块钱后，我老爸一摸口袋，分文皆无，但二话没说，跑到他认识的中学主任那里，借了十块钱给我。

当天夜里，这十块钱就在宿舍里被偷了。我一边哭着去河滩里搬石头，一边为还中学主任这十块钱发愁。一周从家里拿六斤米，卖掉五斤，手里有了二块五毛钱，要凑齐十块，得饿一个月肚子，而且还要河滩里搬石头。一河滩的美丽光滑的圆石头，如同马尔克描述的史前巨蛋。那时候我还没有读到《百年孤独》，想着如果这些石头能填饱肚腹就好了。

好在没有米去上蒸屉，每顿还可以节省五分钱的饭票，这样一周又可以多节省五毛。想想，不吃饭真好，这样，苦长的刑期就又短了。

但不吃饭，真活不下去。我端着一把米，准备去操场另一头的水龙头去淘。走过尘土飞扬的篮球场，看到那位我欠他十块巨债的主任，满脸喝得通红，在一个人打篮球。

我怀着巨大无边的敬意和愧疚，对他喊：“主任你好！”

我差点就喊成主任万岁了。但他显然并不认识我，一扬手，篮球就砸了过来，正中我手中的饭碗。碗倒扣在煤渣铺地的泥路上，一把白米，妻离子散。

主任哈哈大笑。我就听说过主任喝醉后，喜欢一个人打篮球，喜欢把篮球砸在路过的女生身上，砸中她们刚刚发育的屁股和胸脯，早就令她们闻风丧胆。那时的我，为自己不是女生而暗自庆幸过，但没有想到这种凌辱不会放过任何性别。

周六，我拖着几乎不再属于我的虚脱身体回家。家远在深山，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到达。但我还是用在天黑前走了回去，我是回去拿刀的。

一路的狗不知道我要回去拿刀，像往常一样对着我狂吠。这些狗东西比人的眼睛还贱，看见谁饿得没有精气神，就越是叫得猛。狗有时候把人看得比狗都低。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读到，能把一只猛虎都能打死的武松，那样的英勇骄傲，在故事的后半段，竟然被一只狗穷追不舍，扑倒在臭水沟里。

一路上的人家，都养着两条三条恶狗，并不拴的，主人一边看着他们的狗在大路上扑人，一边端着一只海碗在那里又吃又笑。狗在主人吃饭时尤其凶猛，我简直无从招架，绕着一里两里路，顺着山根走。

但还是会被狗追上。有次是猎户李文学的四条狗扑过来，四面围攻，我退到树下，挥舞着空布袋，穷于招架。体力不支时，想一闭眼，任它们撕碎了去。李文学慢条斯理，从另一条岔路上过来，满面微笑地吼他的狗，“这们这些短尾巴的小骚情！”简直是打情骂俏。

到星期天再去学校时，我已经吃过几顿饱饭，又在怀里藏了刀，真像一只塞满火药的炮仗，弹跳在崎岖不平的山路。我一路上用眼睛搜寻着李文学，我真想第一个杀了他……的狗。

但一直没有见到他和狗。一共要路过的七处人家的恶狗，仿佛都知道了我带刀的信息，都不叫了，也不咬了。路过主人喜欢端着海碗一边吃饭，一边欣赏恶狗在大路上扑人的那户人家，三条狗中，还是有一条无声地扑了过来。到了我的面前，和我四面相对时，它突然收住。我看清它是一条黄毛的小母狗，收住了扑势之后，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十分礼貌地对我摇头摆尾，露出迷人的微笑。

天快擦黑了，端着海碗的狗主子说，同学你早。

“你全家都早，”我在心里说。我昂着头，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我只想将这把刀，带到学校。

在这把刀将要饮血，让我来回忆一下它的来历吧，我总觉得它的到来与失去，都有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神秘天意。那是我要考取这所中学时，在考试的前一天，一个人百无聊耐地坐在小镇旅馆的过道里，看着一群同样是来参加考试的孩子，嬉闹追打着经过我面前，其中一位后来知道姓叶的同学，穿着人字拖跑过，一把刀“哐啷”一声，掉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把一拃长的匕首，刀柄用透明的玻璃镶嵌而成，明显有着更为复杂的工艺。刀身由白钢锻造，刀刃的单面，印着一条黑色血槽，贯穿了整个修长的刀身。一群少年风一样卷过，再也没有回来寻找，四顾无人，我捡起了它。

我想，我来考取这所中学的第一天，就在冥冥之中的得到了它，而现在，是时候来获得它的庇护了。但我一到学校，主任就找到了我，说已经知晓了我被盗而又饿饭一周的事情，并且已经想法去通知我深山里的老实父亲，让他来负责偿还这十元，而我却不必再在四周里连续饿饭。

这使得那四周里，我对每一餐都充满了对老天赏饭的感激与不安，一边吃一边掉下眼泪。也使得我连续四周，在每次经过操场时，看着又得烂醉一个人打篮球的主任，都为自己不能如预想一样，假装不经意地把刀从裤腰里“哐啷”一声掉在尘土飞扬的操场，而深为遗憾。

在学期结束时，我把被子卷成一筒，塞进袋里，准备扛着回家。这时，才发现枕头下的刀已经不知去向。也许它也像那十元红币一样，早在在某个深夜里悄悄消失。我后来没有找过它，在这兵荒马乱的少年岁月，我不再需要一把刀，给自己带来勇敢。

而且，在这无序的世界，一个人，仅仅拥有一把刀，是远远不够的。

多年之后，当我听到一个山东青年，因为别人当着他的面，用生殖器侮辱他的母亲而奋起使刀时，我更坚信了这一点。是的是的，如果没有更优良的秩序，任何一个人也无法用刀保护自己的尊严。

同时，我也不得不去回想，当自己拥有了一把刀，路过的人们是多么礼貌。比较了成人世界之后，我也终于良心发现，感恩自己的老师和主任，他们那时候都过于的温文尔雅。

嗯，是的，他们没有给一个少年来来什么黑暗，我感谢他们八辈祖宗，并且祝他们过年好，中秋团圆，情人节快乐，生日快乐，元宵节快乐，十年树木的植树节快乐，和几天后将要到来的清明节快乐，以及远在九月的教师节快乐，如果他们真的把老师这个词仅仅看作按月领取的一份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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