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很想整架飞机
喜欢穿牛仔裤的漂亮女孩佳佳将下班回来之前的十五分钟,隔壁的芒子冲到我房间里的镜子前,开始涂抹摩丝。
我一直不懂男人化妆品这类物事,看着芒子把大量的泡沫状的白东西往头发里揉,然后把前额的一绺黄头发绕成圈儿,往左拔,往右拔,试着效果,接着像捋皮一样换穿不同颜色的衬衫。
哪有这样傻帅的?在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存里,向善向上,每天冲锋一样奋斗的姿态,这,或许才是一个不错的看头。他不知道这些,我也不告诉他。
我就这样独自帅着,让别人丑死去吧。
唉唉,在南方这个小巷居住的日子,过得有些平淡呀。
可是,当宋词一样瘦的佳佳,慌张地跑进小巷,还来不及欣赏芒子精心制造的发型,就哭叫着她的电动车弄丢了。于是,我、芒子、佳佳,像黑社会最小最没知情权的马仔一样,凭着本能,盲目冲到街道上去。
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慌张、紧急、惶惑,站在街道里,四顾茫然,像落单的种马。好几匹孤单的种马。
我想他们和我一样,脑子里全是那辆淡黄色小电动车可爱的样子,大街上那么多电动车,每一辆都像它,但每经过一辆都不是它。
大家觉得不应该站着,应该快点动起来,跑快一些,但我们不知道往哪里跑,就随便捡一条街道,冲进去。
谁都不知道什么是最正确的选择,我们想加快也许是对的。
正确的就能被执行吗?没有那样一双伟大的手。比如:这辆车是佳佳的,但倘若我们不能尽快找到它,它就归属了另外的人。
必须加快,我们一定要赶到它归属外人之前找到它,它就会回归正确。快,速度才是唯一正确的。
芒子像佐罗似的安慰佳佳:“不着急,不着急,哥一定给你追回来。”
佳佳急得直抹眼泪:“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呀?”
芒子和她分析形势:“凭哥多年的经验,一个字:追!”
那个夏天,马路发软,像一条摇晃的吊桥,阳光强烈得趋于发黑,在我们奔跑的街道,一路停泊了大量中暑的汽车。我们循着记忆追逐,鼻子里几次都嗅到了那辆车熟悉的味道,却都如同梦境里的鸟,一闪而过。
我想告诉芒子,我想劫辆汽车。汽车比正在逃遁的电动车一定快很多了,这样,我们的胜算将会增加,我的愿望如此强烈,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样的想法告诉他们。
我一直以为佳佳是我见过的最阳光的女孩,宽松的红色套头衫、蓝牛仔裤、清澈的眼眸随时都说着一种无辜,这样的她和我们一起跑,让我心生怜惜。我对芒子说,“让她回去,咱俩去追吧,怎样?”
芒子疑惑地看我一眼,转头对佳佳说:“回去,哥一定给你追回来。”
可是,第一个无功而返的傍晚,我们拖着沉重的腿回来,在楼顶上,佳佳摆好了啤酒等待我们。她的裙子随风赋形,很女人——一个女孩脱下牛仔裤穿上裙子,如同一个女孩突然变成一个女人,仿佛我们都有些责任,于是,我们决定明天继续去街道上奔跑。
我的心里全是“弄丢”这个词。当地人把弄丢说成“打失”。打失打失,我的心里又全是打失这个词。
洗澡的时候,我旁边恰是那位著名的“澡堂歌手,”他痉挛着身子学习那位沙哑嗓子的歌手,浴室的共振效果不错,他每到声嘶力竭,很像,很酷。“那一天,我打失了你,就像打失了心爱的玩具。”我耳朵里“打失”这个词挥之不去,然后光着身子,一眼一眼看方格里自己的衣物,看水溅湿鞋子,看滑溜的香皂块,都觉得危险,什么都可能有什么防不胜防地打失。
她,笔直的秀发,整齐的刘海,冷漠锐利的眼神,华贵的衣裙,纤细白皙的手。每个傍晚伫望在凉风抚摸的楼顶,出场都是固定的言语,却那么令人难忘。“休息一天试试,如何?”轻轻滑出嘴边,一个焦虑的灵魂便被挂置了。
夏季的前半部分,每个夜里,我都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小店里用餐,门口停放着我的单车。我不停地用眼睛看它。但它不停地被人偷走,于是我急急起身追赶。
偷车贼见已经不能逃脱,双手将车把交付于我,幽默并且礼貌,路人皆哄笑。后来每天都有贼来偷盗,看来是盯上了,一推走单车,我都要去旋风一样疾步追去。贼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已经使我不堪其苦,一怒之下,将车毁之一炬。
醒来后,和芒子商量,准备两个人凑钱,买辆一模一样的电动车送给佳佳。买车的任务就交给芒子好了,让他去跑腿,去对比价格,去和老板吵架。
芒子第二天告诉我,我们的钱还差一些。
芒子第三天告诉我,那辆车涨了一百块。
芒子第四天告诉我,那辆车又涨了一百。
……
夏天将要燃成灰烬的时候,芒子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那辆车终于降价了。我和芒子兴冲冲地去买车,后来发现我们在观看一个魔术:那辆车从我们初次想买到今天,已经涨了十九次价,比原来贵了七百元,却要获得率先降价的好名声。
我们悻悻地往回走,芒子愤然地为车行定性这是抢劫行动。我倒觉得他们不是抢劫,他们肯和我们玩一个魔术,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们的。我告诉芒子,有次我坐长途汽车经过贵阳,早上下车,拖着行李箱往火车站走,早晨的街道像田野一样有寂寞的薄雾,几个人围上来,直接掏包,拿钱,全是动作,一句话也不说,什么魔术都没有,太不尊重受害者了。
我现在也想来一次这样简洁的行动,凑齐那些涨起来的钱,让我摆脱脑子里每秒钟都会跑动的电动车。我的眼里,全是钱包,上衣口袋里的钱包,裤袋里的钱包,衬衣里的钱包,还有鞋垫里的钱包,我都能看见,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眼神让多少美女觉得我是色狼。突然,我在街道里看到了一辆那样的电动车,黄色,像一只可爱的螳螂,和我脑子里的影像哐的一声撞到了一起,如同机车对接。
我走过去,骑上车,摁下按钮,车跑起来,越跑越快,耳朵开始生疼。等我回到原地,芒子已经和处理旧车的人谈好了价钱,才新车价格的五分之一。芒子让他把车送到我们的出租屋,到那里取钱。
又是傍晚,我和芒子,把那辆车抬到了楼顶。还是啤酒,长裙,开花一样的笑。佳佳也骑上车,在楼顶转了一圈。夕阳多么美好,收敛了热和酷的太阳,一会儿在她长发的左边,一会儿在她长发的右边。
最后,她停下来,仔细抚摩和擦拭它,我和芒子,自得地喝啤酒。突然,她叫道:“这辆车就是我的!”我和芒子去看,果然,在工具箱的黄油漆上,有她刻下的记号,两个字母“JJ”。
我愣了半天,接着惆怅了,流下了眼泪。这个夜里,我没有再做那个奔跑的梦。我大半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却打不开灯,停电了。芒子安然地睡过去,一幅死相。我坐在黑暗里,脑子嗡嗡价叫。
突然,我想整一架飞机。要航母那样的架构,刷一身黑漆,要珠光的金属漆,比宝马还牛。飞机要大,里面可以踢场足球啥的,虽然俺不会踢球,但不能输了气势。还要在驾驶室里贴几块正宗意大利小牛皮,嵌几块加拿大枫木板,透着一个档次身份,谁让俺中国人用手机都要折叠的,开轿车都要三厢的?油箱放在屁股上,万一着火了,烧不到脑壳。油箱要大,一次喝百把吨的,打一次火,可以开到月亮背面,而且还无忧返程。走得再远,就是玩玩,咱还是要还的,谁让俺爱国恋家哩。然后,我就要坐到飞机上去了。我一定要用更多的夏天来养出一个啤酒肚,有袁世凯的那么大那么油。俺大咧咧地腆着肚子,傲慢地坐到了飞机上,一定不能忘了跷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棵外国佬儿照片上经常出现的烟斗,然后用手杖指着驾驶席上的大尉说:走!虽然是俺自己家的大尉,俺一样要拿手杖戳他腰杆儿,这操行,真正一个“派”字了得!
然后,咱们就“起”喽!先去街拐角吃碗米线。两块的。我把飞机架在我曾经整个夏天奔跑的最拥挤的十字路口,大家都翻着白眼仰望,我才不理会他们,我对老板娘冷静地说:多放葱花。妈的,平时那个老板娘总抠索一撮葱花,甚至后来汤就宽得如同长篇小说,而那些米线已经精炼到五言绝句的程度。就这思想境界,咋能做大做强哩?芒子总结说:外国人想赚钱,就把汽车造得十分牛,俺们中国人想赚钱,就把被套里塞些垃圾堆里扒来的卫生巾来蒙你。俺们中国人,除了会造些臭豆腐和炉火纯青地使用筷子,俺们还有什么值得显摆的?哎哎,这帮鸟人,老子要有了钱,才不和你们一个槽里抢食
……俺们坐上飞机了,俺们去城市上空转它几圈,也是个仪式嘛。把飞机翅膀下的喇叭开着了,摇摇滚滚,把音量开到最炫,不然还要那物件儿作甚?把这一帮傻吃等死的鸟人们愣他一愣。然后,我应该推推墨镜,把粗大的雪茄,从左边的嘴角挪动到右边的嘴角,直接往月亮背面子弹般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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