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柴旦

梦的无法挥去，使我走路上的时候脚步发软，趄趔颠倒，一再陷入恍惚。这里是青海，比格尔木更西更北的地界，地广人稀。一个人要在路上走很远，才会遇到另一个人。后来脚下的黑色泥土开始变少，一种似雪非雪的团块，走上去会裂出嚓嚓嚓嚓的破冰般的脆响。其实我们在更早的时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已经看见了盐湖。

盐湖在涌漾，仿佛高出地面，要向黑泥的土地纵深里扑散开去。甚至我一只脚踏上的小船，另一脚还沾着地时，湖浪还将我往回推了一把，这是盐湖的第一个拒绝。

但接着，盐湖对一个执意要进入它的人放任了。盐湖像地面的一个巨大裂隙，用弧形的穹顶，用一张球面的透明玻璃托住你。你会担心湖面被桨声敲碎，而下坠至无尽的黑暗，跌进一个早已经准备了多年，却并未期望你走近的深渊。

你的世界，只是对面。我试图驾了这只小小木船，走遍盐湖的任何一处角落旮旯与河港湾汊。但你每走过一处地方，都重新变得陌生。盐湖像永远的处女，不可收藏，无法标记。这是盐湖的第二个拒绝。

于是你低了头，去听每一声盐湖发出的声音，木浆拨动了比水还重的盐水，并没有蓝色，它是透明的，它的声音像一条粗糙的弦索，缓缓拉过你的耳膜。就如运河拉过平原，就如你合了十指在转盘上拉出磁碟，就如飞机在蓝天里拉出白线。

湖面就是这样的一条线，线上线下的世界，是对称的。可能它们互为影子，或者它们互相模仿，这是时间亘古的游戏。搅动湖水，或者湖水在桨片上波动，翻起漩涡，不知道这是桨的声音，还是水的声音。更不知这是船的上人声，还是大自然远远近近天籁，从远古降临。从过来和未来的不同方向降临。

我不知道是船走了，还是湖走了；我留在原地，湖面有如飞机上体会的气流，让我无法呼吸。这是天空之镜，阳光如金，四围飞溅呵。我在小木船里站起身来。我站立的地方，好像是所有目光都能够望见的地方，好像是全世界的屋顶，好像是天边。

我想我应该上岸了。但每到一处，我仿佛都在水的中央。湖最终会以水的深阔与宽广，水的温柔与无尽，得到你。水无处不在。

这不是盐湖的第三个拒绝。因为当你回头看时，雪在悄悄融化，拖泥带水皴的来时长路，已经发深发暗，呈现出淡淡的黑，仿佛由谁泼墨在地。深蓝色的湖水与灰黑色的湖岸之间，有一线细细的白色。这是湖失了水而徒剩的盐，是盐湖死掉的一部分。

湛蓝的盐湖，差不多已经死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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