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成都七中家长赠我的生意经和哲学课

回忆起来，几乎算是一种奇遇：我在自己短暂的快餐店老板生涯里，竟然会遇到一位成都七中实验学校的家长，我们的人生看上去似乎永远不可能产生交集。短暂的相处中，我们成为朋友，他甚至和我分享了他做生意秘密和对世界的看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我生意却未见起色，旋告关张，和他相忘于江湖，直到在微信群里传来传去的真假莫辩的视频里，看到他作为学生家长，被摁翻在地，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架着拖走，我才再一次想起了他恪守的生意经和哲学课。

是一个暴雨后的傍晚，空气凉爽，他穿过傍晚的虹彩和楼群的灯光，来到店里。他走得很快，带动了身边的风，把他吹进了我空无一人的店里。

五十岁上下和走路带风，以及控制得很好的身材，风度翩翩地举止，这些都令小女孩们着迷，甚至不由自主胡乱往上扑。但负责收银的女孩，那个十八九岁正当妙龄的暑假工，已经到了下班的钟点了。她一边等着这位新客点菜，一边摁着计算器。几次算错，她又按了归零键，快速地摁了几次，计算器语速跟不上她的手速，听上去就像在重复说“归归归归归归。”

粉红色的灯光从她牛仔短裤下的光滑长腿上流过，但客人专注地阅读着她身后墙上的灯箱广告，似乎每一个菜品他都仔细筛选了，直到说出“香煎秋刀鱼”，收银员才停止了重复摁动按键，计算器任劳任怨一口气念完几十个归，终于吐出一个完整的“归零。”

收银员一抹秀发，手指离开计算器，娴熟地敲击收银机键盘。嘟的一声，收银机吐出了小票。客人自己伸手撕揭下来，然后坐到了最靠近书架的位置，捡出一本《电影理论史》，一边慢慢翻阅，一边等待。收银员飞快地溜走了。

不过，下次再来，他仍旧是把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的步伐，但已经不再看灯箱上的菜品目录，径直往书架前的椅子上落坐，一伸手，就把那本关于电影的书拿起来，手指伸进他上次读到的折页，一下子就翻开了，就像一把快刀剖开了一只熟瓜。

收银员走过来，客气地站在他面前。他没有看她，仍旧只说了一个词：“香煎秋刀鱼。”

等我把做好的香煎秋刀鱼，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时，他的话开始溢出三个字的范围：“可以把套餐中的米饭和所有配菜，换成一条鱼吗？”

真是一个罕见的要求。平时都是要求多加米饭和配菜的，有些顾客甚至用饭勺压着碗里的米饭，加过三次以上。但是米饭和配菜已经做好，今天如果不能卖掉就要倒掉，秋刀鱼是冷冻的，可以放一放。我有些不太愿意。

他没等我回答，就开始说：“你不必担心剩饭，我在29楼做了一个直播间，你在看电影相关的书，这是缘分。我可以让直播间的孩子们都你店里宵夜。”收银员笑了起来。

他把把目光落到了收银员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目光继续往下滑，但没有滑到牛仔短裤下的光滑长腿，滑到她的胸脯就收住了。

这是生意最好的一天。那些从29楼下来的年轻人坐满了快餐店，把准备好的饭菜一扫而尽。

但是，他却隔了好些日子才又来到店里。这些日子，直播间的那些年轻人，只有零星几位光顾过。“是我做的不好吃吗？”我问他。

“那倒不是，味道是过得去的，鱼煎得恰如其分，食材尤其良心。你肯定不知道，我对员工反复推荐过你的店了，”他推心置腹地说。接着又毫不经意地问：“来你店里的，都有谁？”

“来得最多的是个很高的女孩，双腿纤细修长，身材极棒，翘臀蜂腰，喜欢穿条纹T恤，”我如实回答。他一笑，开始点菜，仍旧是香煎秋刀鱼。

日后熟悉起来，他告诉我，每次来吃秋刀鱼，都是刚去直播间，和那个蜂腰长腿的女孩进行了深入浅出地交流。

他吃饱了饭，当然可以把精力溢出来，去游戏美好的女子。但我每天亏损，心无旁骛，着急追问：“既然味道过得去，食材又放心，是广告做得不到位吗？”

“也不是，”他把刀叉和剩下的一条秋刀鱼并排放齐，说，“是价值观。”

我一惊。他仔细地擦了手，把餐巾也整齐地码到了餐盘里，示意暑假工过来收走盘子。然后一脸正经，问我，“你真的想听？”我连连点头。

“人们只会购买他们自己认可的东西，也就是说，你的产品必须和受众持有相同的价值观，”他放慢语速，等了我一会儿，“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赚到最多的钱，这是唯一的目的。”

他怕我不相信，继续往细说：“对面的清汤黄牛肉馆，在我发现你的店之前，一直在那里吃。牛肉是合成的，也许是鸭肉，也许是鼠肉，也可能是好多肉的下脚料，但这个店最有钱途。”

“如果顾客们吃坏了肚子，被举报了，查封了店面，那就得不偿失了，”我说。

“不会的，因为顾客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支付的价格，他们自己会说服自己：如果换作自己来经营这家店铺，他们也会使用同样低劣的食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条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

我目瞪口呆。他解释道：“它符合了我们所有人都认可的一个原则，所以我们信任它。我观察你的店也已经很久了，你想用相对放心的食材和相对便宜的价格来赢得市场，但很遗憾，你恐怕难以在这一圈商铺中立足。”

不得不服！我几乎也通过血本无归的投资，领悟到了这个切实的经验，但总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你为什么还一直要来我这里吃呢？”

“又便宜又放心，为什么不来呢？而且，你还有这本书，”他把《电影理论史》往我前面推了推，“有情怀的人多了去了，但一个人无法战胜整个市场，只能利用时势，这就是一头猪如果站在风口上也能起飞的原因。”

“要是我也使用低劣发霉的食材，你还会来吃吗？”

他没有接话头，问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哪部，我战战兢兢地报出了《老无所依》。

接下来他谈到了国产电影和市场，说他必须迎合市场，可能会用低俗的内容来换取流量，但这是正确的，因为做一个直播唯一的目的就是流量，我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回答他的问题。

这时候，他又突袭一般，把话题转回女孩身上，“如果我没有告诉你我和她的事情，你会相信我这个人吗？”我当然相信，于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和她的故事，我仍然相信你。”

“我相信你相信我，其他的员工会相信吗？可能连我老婆都不会相信！大家都这么做，如果我没有做，非但不能成为一个正人君子，反倒大家会齐心协力，扳倒这样一个孤例。”

他解释到，自己已经过了五十大寿，女儿都已经结婚，不料天降大运，突然有了可以生二胎的可能，于是老婆备孕在家，他才搭上了自己工作室里这位高挑女子作为补充和调剂。

暑假工把一只啤酒瓶子，掉在了地上，玻璃渣子长距离地滑行到了我们脚前。他看了一下手腕上的钟表，说不早了不早了，改天再聊，就走了出去。

他走之后，暑假工对我说，“我本来还想建议你给他免单，现在我建议不要再煎秋刀鱼喂这种狼心狗肺的老东西了，坏得很！”

他后来果然没有再来。我也未能习得真经，去与同行们并肩战斗，捞一嘴吃食。但我悄悄地去过29楼，然后在网上搜索过这个直播平台，知道他一直生意火红，顺风顺水。我也越来越佩服他懂得规则，并且熟练的运用了这个规则，让他看起来无所不能。

很久之后，我又在网上看到作为家长，他被几个人扑倒在地。一直遵循原则的他，在自己一直遵循的原则面前，突然脆弱，哭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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