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舌苔之上,空空荡荡
十七岁的米玛,生前有两个丈夫,那是一对兄弟。嫁人之前,她的养父和她睡在一起。她将这个几乎人尽皆知的秘密告诉了电话兵,并且解开了皮袍上的布带,哨所里的小床就响了一夜。清晨,米玛临走把她从小佩在身上的松耳石项链塞在电话兵的枕头下面。
第二天电话兵才知道她嫁给了那兄弟俩。几个夜晚一起喝酒的人,把她如同婴儿般的尸体背后划开十字。第二天,背到了山上一处伸出的巨石上,燃起香堆。简单地往她身上抹了糌粑和盐,切块后等待鹰鸟们来啄食。
僧人们早就盘坐在羊皮上打开经书,双手不停地扯着念珠。
但是当摄影记者马建把将相机镜头,对准死去的女人,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相机怎么也无法记录当时的情形。
“我又使镜头往下移:松弛的胳膊,手心向上。我猛地想起当兵的那张吱吱呀呀的木床和正在喝酒的俩兄弟。我把焦点在她脚上对了对,脚面苍白,五趾靠得挺紧,小趾很短,指甲还没长出。我又往后移了一下调好画面位置按了快门。快门按不下去。我把相机检查了一遍,又按了一下,快门纹丝不动。
我挺紧张,忙把自动曝光调到机械快门上,重新对好她,轻轻按快门,还是按不下去。我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把胶卷退出来,重换上电池,对着米玛的脸部又按了一下,快门像是冻住了一样。这时,我突然看到她嘴角荡起一丝细纹,不是微笑,不是嘲弄,但确实是动了。”
马建《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女人蓝》
禁忌无法被记录,这仿佛也是作者马建和他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的一个隐喻,也暗示了这部作品本身的命运。贾平凹《废都》从被禁到解禁,用了十七年,而马建的这部作品,似乎将要永远地沉进时光深处。
如今去藏地旅行,花一笔昂贵费用即可被秘密安排参观的禁忌,发表在一九八七的《人民文学》时,却触怒藏地权贵,引发轩然大波。当期杂志被禁,时任主编的刘心武卸职,作家马建也被迫远走异国他乡。
时至今日,这篇被誉为汉语言文学中描写西藏最好的小说,偶尔还会被读者打捞起来,进行晾晒(据说小说被禁之后,那期杂志当时仍可以在皇城根胡同里的书摊上买到,而且成为了《人民文学》身价最高的一期)。
与小说和作家在国内的命运不同,《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面世后,2007年入围克鲁雅玛奖,同时获英国独立外语文学奖,入围桐山环太平洋图书奖。
时至今日,当我自己也有了在西藏游历的经历之后,我对于小说描述的一切感受真实,但并非普遍。这些真实的存在,本身并不愿意被谈论,这就形成了所谓的文化禁忌。便是互联网无限发达的今天,当一个恶魔般的房地产商将他的魔爪伸向幼童时,也会有(文化)共谋者为其删除信息和控制传播,不断地制造出新的文化禁忌。
不断制造新的文化禁忌的人,比起新文化禁忌的得益者,对于文明的摧残更甚。因为,如果说恶魔般的地产大亨是坏人进化的代表,那么文化禁忌制造者则掩耳盗铃,欲盖弥彰,造成了整个文明的退化。
回想那个当期所有《人民文学》杂志被收回并进行销毁的荒唐年代,如果西藏或者某些方面对于马建的小说内容持有疑义,大可拿出真实证据,摆事实讲道理,把新西藏和它的信仰与宗教里真实一面展示给人看,岂不是可以更好地展示藏区文化的新风貌?
但当时确实发生了收缴刊物、逼迫主编辞职和引发作家出走,既令人愤慨,也让人啼笑皆非。
如果说《女人蓝》还只是涉及了禁忌,那么《灌顶》就已经直指修行中至暗的秘密利益。一个叫桑桑的女孩被选为明妃,在“上师”们赋予了神圣名义的人类极端兽行中致死,尸体沉于冰河。而冰冻的尸体被打捞起来之后,在她透明的肚子里,能够看到有鱼在游动。
也是上世纪,在台湾文学界,有人向余光中推荐胡兰成,用了一个词语“慧美双修。”不知道这位推荐者,是否真正明白“慧”“美”和紧跟着的“双修”这个词语组合的真正含义。
面对《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我们不能再谈及它所展现的性以及宗教的禁忌。愚昧未开是自然不能揭示的,而且权力、财富和信仰,对于少女甚至幼童,无不虎视眈眈,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果一定要跨文化来对小说文本进行解读,总会产生无法愈合的误解。
但是假如从小说写法这个角度切入,我最喜欢其中的《金塔》。我们还是来看看这篇小说的结构吧,因为这是更有价值的部分。
小说以金塔的建造过程为经,以尼泊尔工匠美艳的妻子库拉朱丽的多角性事为纬,编织出结构对称,层层推进,调式辉煌、奇瑰的故事,而小说到了结尾,更可谓惊心动魄。
《金塔》在极短的篇幅里建造出的宏大结构,使得小说极似卷帙繁浩的《战争与和平》一样气势恢宏、严整有序、和磅礴多姿的史诗。
但在缓慢前进的历史里,令人略为尴尬的是,当更多的人们涌入藏地,在游历了旅游宣传画册上的景点之后,发现所有的风光、风俗和风情,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文,都没有比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里的描述更加真实的了:
姑娘们在树林里、山路上停下来唱,你虽听不懂,但听着那袒露无遗的女人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就够舒服的了。
一路同行的藏人会递给你一块风干的牛肉,如果你能够解下腰刀和他们一起来大吃这块牛肉,他们会很高兴,又递过一碗青稞酒。酒没泡好,麦粒还漂在上面。
大昭寺是藏族佛教圣地。来自各处的圣徒不绝如缕地围着那里转经,祈求来世投胎富足人家,不再受苦。
浪卡子,是个上百户人家的小镇。藏民在山脚下盖起一排排泥屋,屋顶全插着经幡。一座很小的喇嘛寺立在半山,墙壁红白二色,屋檐下有一条很宽的蓝色,旁边是几堵没屋顶的断墙,还有一座灵塔刚刚涂上白灰在阳光下闪耀着。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湖边没有一点杂物,卵石在水里清晰可见,阳光一直透进湖底。
羊卓雍湖开始起雾,一朵朵雾气轻轻柔成一片,湖面就不见了。雾越来越浓如女人呼吸一般起伏,轻飘飘弥漫升高,把血红的太阳遮起。贴着湖面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扭动,又慢慢离开涌向山脚。
那里群山起伏绵延几百里,在阳光下群山赤裸裸地站着不动声息。黄昏来临时,才看见大片荒山被夕阳注入了血液,像皮肤一样地抖动着。
马转身又走,草原渐渐宽阔,最远的那儿平平坦坦,草在阳光下苍白地抖动着。没有云,没有帐篷和牲口群。他觉得胸口空空荡荡。
太阳开始发红的时候缕缕白云就开始往那里积聚。这是有晚霞的兆头。我往四下打量:东西一座高山没有积雪,周围山丘时起时伏轮廓很蹩脚。
洼地秋季好,夏天也没有风。峡谷口在北面,只要没风洼地里的熊蜂和毒蚊子会扑进牲口群里,常常炸群。牲口闻着湿气会一直钻到多木拉湖里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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