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帐号已被封,内容无法查看 此帐号的内容被自由微信解封。
文章于 2020年9月14日 被检测为删除。
被微信屏蔽
徐佶周《最是人间繁盛处——成都》
几年前,有朋友招呼我说,来吧来吧,快来成都,在这里,连一条板凳都会发情。 我怎么会没有去过成都呢?当兵大理的时候,火车从老家过来,山腹地里哐哐且且行走十几个钟头,到了成都,恰是漫漫长途的一半。傍晚时分的白雾笼罩着碧绿的平原,白鹭飞过暮色中的江面,江中的舟楫在悠悠地往回划,绕城高速公路的汽车也都举着一束束灯光回家。遥想城中的灯笼已经点亮,火红的辣椒正在金黄的铜鼎里烈火烹油。 秦地有古训:少不入川。出四川历历往北,横跨在中国南北界线上的陕西,冬天更冷,夏天更热,土地亦更贫瘠,物产自然更匮乏。成都平原四季温润,川西沃土是插一根筷子都能长出一片翁郁竹林的。当秦岭的冬天冰雪封山时,天府盆地各处走去,都可以看到一块又一块青翠的菜园。 后来真的到了成都,住得久了,满世界穿城过巷去寻找一碗汉中面皮的时候,才知道这座城市与陕西有着说不尽的渊源。是的是的,秦关蜀道的千年烽烟业已消散,关羽的衣冠也埋葬在了这座都市的一环之侧,便是今天,在这座城市里随意往什么方向走去,都可以见到汉唐文化的印迹,比如大慈寺的壁画,比如天府广场出土的镇水神兽,比如武侯祠夕阳斜照下的石人石马,比如战国船棺里青铜矛上抹去沉淤后显现的锈迹斑驳的金文。 成都到底是怎样的一座城呢?
由秦人李冰凿山引水,堆堤分流,筑堰飞沙,伟大军事工程浑然天成,几千年里灌溉了天府盆地的千里沃野。秦军虎狼之师,横扫天下,但是到了天府平原,草色遥看,春风吹絮,鲜花重重的锦官城里,白日纵酒,自然少不得那些从长安骑马过来的带刀浪子,和纱帽骚客。那时候雪拥了秦岭,子午道上,剑门关前,漫漫蜀道比登天还难,却已经五里一亭,十里一阁,三十里一驿地繁忙如斯。 到了明,张献忠率陕军入川,建立大西以拒清敌。后失利败退,江口沉银,最终仍不免为流矢击死。大西王“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来去如风,一日夜踔数百里,”得四川后平定秩序,恢复生产,开国之初一片兴旺繁荣景象。但连年的战乱并未平息,刚刚坐稳成都的他又要率兵南下,在江口遭遇痛击而沉银。人一旦死去定会接受更多狡谲嗜杀的污名,有人编造说他见自己的小儿子从堂前经过,却不抬头看他,于是怒火中烧,下令将其处死。气消后大悔,责怪妻妾为何不劝阻,遂将妻妾杀得干净。 又说张献忠曾率军屠城,曾经立有“七杀碑”,引起川人憎恨,流毒至今。然而,上世纪在广汉的一公共墓地里,出土了张献忠的“圣谕碑”,碑文却写的是:“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如今陈列在少城公园的这块碑,通体并无一个杀字,众口铄金,易怒的暴徒也难获正名,便是今天,走在成都的街道,人们一听我是陕西人,看我时眼神也是鬼鬼怪怪的。 当然,成都人看每一个外地的人眼神,都是怪怪的。特别是那些从北上广深慕名而来的游客,他们西装革履,领带扎得板正,个个都跟推销员似的,脚步匆匆,满面焦急,似乎永远无法慢得下来。
或许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人,能够像成都人那样,在生活的奋斗和人生的享受之间,取得如此美妙的平衡了。有人说,成都人的特点是“喜为人先,乐容天下,进退自如,浮沉自安。” 他们务实和勤恳,也乐于享受,懂得取悦自己。盆地优越的自然环境,赋予了他们自足与平稳,他们绝不会像北上广那般节奏匆忙,在成都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款步慢行的人。 成都人既笃定,又淡定,可进可退,宠辱不惊。一样宠辱不惊的,还有他们身在其中的这座城。沃野千里,水旱从人,不知饥谨,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 和西安、洛阳这些古旧的五大都会不同的是,政治和经济、文化重心的迁移,使得那时欧亚大陆重心的西安,盛极而衰,早已没落,成为有名的“废都。”自诩为帝都的洛阳,古老的荣光也沉进了时光深处,变得面目模糊。
徐佶周《最是人间繁盛处——成都》 李白诗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成都远政治而重商业,曾发明和印刷了全世界最早的纸币“交子”;也领全球之先,发现和开发了天然气“火井”。盐、茶、丝绸、造纸、漆器和音乐、戏剧、歌舞、文化,将成都这座城市描摩得活色生香,千古繁盛。 比较其他城市“一环之外,都是乡下”的眼光不同,成都是多元而包容的。在龙泉驿,甚至发现了那里只说客家方言而不会四川话的古老群落,他们世代居住成都,却沿袭着客家的生活习惯,与成都既交往,又相对封闭。因此,成都不仅没有拒绝陕西人,而且历史上几次著名的人口迁徙,都为成都注入了新的生机。 和以前认为成都人爱奢华,喜吃喝,整日声色犬马的印象不同的是,在这里生活得久了,会发现成都人少有爱慕虚荣的,他们率真本质,不浮夸造作。虽然在成都几年的生活里,我仍旧不过与热闹红火的世俗生活相隔,始终单身一人,但我是见过一个娇滴滴粉嫩嫩如同瓷娃娃的成都妹子,爱上了一个南部大山里来成都求学的“青勾子娃娃”。男孩懦弱胆怯,女孩却不假打,是把他揪回家去见了父母的。 虽然有有数据显示,四川是全国离婚率最高的地方,而其中又以成都尤甚。人们感叹世风日下,现代人类的爱情也变得世俗和功利,爱情也越趋发数字化,也不再坚守承诺,而是将爱情交给荷尔蒙和金钱的快节奏市场。甚至人们将自己完全托付了手机,连在交友软件上相遇相识,都是被女孩们嗲嗲的催促着,先发一个红包的。 古老的成都,是有着琴台路和驷马桥这样的地名的,那是为了纪念爱情私奔的一对有情人。二千多年前的春天,在京城郁郁不得志的武骑常侍司马相如称病,回了临邛老家。一次宴饮中,酒酣耳熟,这位大才子受邀抚琴,一曲《凤求凰》,凄凄复戚戚。屏风外偷看的卓文君,早已心旌摇荡,爱慕不已。一见钟情的才子佳人,当夜即携手私奔了成都。但那时的司马相如不过是一位家居徒四壁立的穷书生,日子过得颇有些困窘尴尬。在升仙桥,胸怀大志的他随即挥毫写下这样的话:“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几年后,司马相如应召进京,官拜中郎将,两次出使西南夷,岂止高车驷马,“令蜀太守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英雄美人,成都满城增光,遂改升仙桥为驷马桥。 没想到的是,几千年后,成都的另一座桥,也因为爱情而暴得大名。那一段只有短短27秒的视频,火遍网络,后来被称为了“桥震”。慕名远道而来的游客,到了成都,大快朵颐之外,头一个要去的地方,自然而然的,就是夜晚的九眼桥了。那里的水中岸上,灯光迷蒙,空气里酒香弥漫,男人女人互为猎物,也都成了猎手,在桥底下守株待兔。
徐佶周《最是人间繁盛处——成都》
这是年轻一代的追逐娱乐,那些老派的土著,虽然不会像八旗子弟一样提笼架鸟斗蛐蛐,却喜欢泡茶馆、喝盖碗茶,吸烟斗和玩长牌。虽然戏台上的川剧已经红红火火地演绎了半个下午,但他们仍嫌不过瘾,于是身下的竹椅上摆上了蓝牙音箱,播放着曲韵悠长的四川清音。 而从街道上走过去的女孩,无不是明眸皓齿,温润如玉的。她们的说话,比陕南山地的呢哝软语要干脆许多,又去掉了云南山地口音里的夹缠涩滞,也区别于四川别处口音的咬牙切齿,麻辣不失温柔,这也是成都恰在我陕西与云南路程中间的原因吧? 这些湿润如玉的瓷娃娃们,又后来多为电视台歌手比赛的佼佼者,一路过关斩将,都是走出了盆地,在全国崭露头角,成为一线巨星。而最令人惊异的是,在成都,那些火遍全球的巨星们,并不比他们的本土明星更受到欢迎,比如裤儿随便穿的谢帝,比如贝尼玛列斯·李·贝金。 吃亦是如此。和外地人一到成都就摩拳擦掌嚷嚷要尝试那种会辣哭的火锅不一样,成都本地土著是不会往那些灯火辉煌的火锅城里走的,他们喜欢去那些毫不起眼的偏街小巷的苍蝇馆子里打挤。一夜之间,川菜的崛起似有横扫天下一统全球之势,当然少不得二荆条、小米辣和朝天椒的功劳。但世界各地只学会了麻辣皮毛,而不得勾魂夺魄精髓的所谓川菜,一路吃去,人们又往往以为回锅肉是肉炒豆瓣,水煮鱼是水煮豆瓣,麻婆豆腐是豆腐炒豆瓣,郫县豆瓣是豆瓣炒豆瓣。 曾经有一位哈尔滨的女性友人来到成都,和我一起去街边的大排档里吃包子。她戴着时尚的帽子,涂着大红唇,好奇地看着这里鲜活的一切。玲珑剔透的包子端上来,蒸腾着白雾一般的热气。她尖起纤纤玉手,捏起一只包子,惜疼着好看的红唇,轻咬一口,却不吃了,将包子放回盘子里,说,成都连包子馅儿,都放了辣子的呀。当然了,四川人无辣不欢,不辣不仗义,但是或许连大多数本地土著也不知道,最为顶级的川菜,却是一道深藏功名的开水白菜。 整个成都,笼罩在辣椒的一团红光之下,呛在鲜活流动的辣油香气之中无睱旁顾。老派成都人,往往是目不斜视地一头往巷底扎去,去寻找一碗童年时候就开始日复一日从不换样的粉子汤圆,或者奶汤面、抄手、河粉,那里的店面里一定有着自己的固定座位,掌勺的老板问都不问,早就熟知了每位来客习惯的是一两还是二两,也知道是要多放香菜葱花,或者海辣红油。如果吃串串,吃小火锅,老板甚至知道你要不要醋,你的面前是应该摆上干碟还是油碟。 是的,成都人的日子,就是如此整齐地过去,波澜不惊,平庸无奇。盆地上空白雾一直笼罩不散,漫长无眠的夜晚,我们顺着任意一条街巷走去,无不是日夜不休响着麻将声。 这也是成都是“嗜辣如命”之外的“嗜麻如命”了。我当兵时,连长就是成都人。春节前买了火车票准备回家结婚,走出营门时却尖着耳朵听到附近有骨牌碰撞的响声,而迈不开步。看看时间尚早,心想打一会儿打一会儿,嘴里一边回答自己:“就打一会儿还不行吗?” 于是撸起袖子,一屁股坐在了牌桌前。艰苦的战斗,进行了漫长的时辰,连长心里惦记着新娘子,几次看腕上手表是否到了开车时间,都是时间还差那么一会儿,后来索性放开了码牌。直到记起车票和行程,忙问牌友,三点到了吗?牌友说,已经打了两天了,于是耽误了佳期如梦。都以为这下子新娘子要河东狮吼了,没想到后来听说新娘子只用好听的四川话,骂了一句“瓜娃子”,说婚礼宴席上的人群早都走了散了,让连长赶紧回去,三缺一呢。 还有极端的事例,说是在卖猪儿子的市场,一伙早早就开始带了孙子的中年妇女,麻将成瘾,一边支了铝盆在炉子上,把孩子放在盆里洗澡。等待水热的过程中惦念自己,百爪挠心,就又坐到了牌桌上。牌局却老是输,越输越想翻本。几圈下来,一拍头,想起孙子还坐在炉上盆里,赶紧回去给孙子洗澡,却发现孙子早已经煮成了熟人。妇女嚎啕大哭,扭身就跳了府南河。 市场还要有买有卖,延续整齐的日子往下运行。猪市旁边有着骡马市,盐市,竹笆市和炭市,鱼市。城市城市,大约是因为着这些五行八作三老九九流的市井,组成了整个的城。
徐佶周《最是人间繁盛处——成都》
当北边的长安在希望与幻灭之间,绵绵延延成为了十三朝故都,后来被称之为“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却仍是一派蛮荒,人烟稀疏,野象遍地。那里的都江堰尚未建起,水患年复一年滋扰着平原的黎民百姓。 城市的形成是人类群居生活追逐便利的结果,而成都这座城从一开始,就是政治动荡和战争博弈的产物。它绕过了缓慢漫长的城市形成历史,如北方那些因为战争利益而忽兴忽亡的城市,比如周王迁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而闲适的成都虽然也有着二千六百多年的建城历史,却是从未没落衰败过的古城。 如今的成都,似乎在各方面都已经超越西安,亦不遑多让它的近邻重庆,业已成为中国西部最为耀眼的明星。 我们被城市收留,一边感激着城市的兴盛繁荣,为着城市的崛起给自己生活带来的便利骄傲不已,一边又为水泥的丛林所困,留下自己的遗憾和叹息。 城市过度集中的资源,也给城市带来了各种城市病,噪声,环境污染,甚至陡增的汽车保有量,已经把成都变成了西部最大的“堵城,”使得我们有时候想要逃离,却只不过眼巴巴地堵在了三环之内,寸步难行。 我曾经独步于杜甫草堂外的一处池塘,看到温暖的林间草屋,将它的影子倒映在蓝色的水面,不禁驻足,长久地盯着水面观看,遥想北方极盛的长安白居不易,而杜甫吟咏着愿得广厦万千大庇天下人寒,终是在成都这座大城里,拥有了自己的一所茅舍。 在来成都之前的犹豫和期待之中,我是暗暗发了誓愿,一定要在这座人间烟火最为繁盛的城市里永永远远扎根下来,娶妻生子。而现实高企的房价,艰难的就业,文学和写作与阅读越来越被现代城市生活边缘化。我是怎么可能靠着一块键盘,在这处繁华世界里打出一片天地呢?几年之中,城市地扩张,已经让成都拥有了更为广大的地盘,而我只不过是从一处出租屋辗转到了另一处出租屋。寄身成都,竞争激烈,生存昂贵,看着那些从街道里匆匆走过的妖娆女子,终是没有一位能在深夜的烛光之下,走近我的书桌。
徐佶周《最是人间繁盛处——成都》
人来人往,我心孤独。绕草堂行走数圈,将脚印遍布于草舍周围,终是将一声嗟叹丢在风里。这是水泥的高楼合围下,难得的片刻安宁。我知道每一个川人,或者说每一个地道的成都人,他们的理想居家,终归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但这古诗描绘的图景,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里如何逐出梦境?在浆洗街,我看到脚下的江面被严密合缝的水泥堤岸收窄,约束在平缓而整齐的河道之中。汤汤水水的锦江之畔,是有着一艘船的。船多为数层,灯红酒绿的繁华着,酒香肉臭,日夜喧嚣不休,但那水泥的巨船果真被称作了“万里号”,但这一艘泊在成都市中心江里的万里船,是不能走动的,走动的是一注浑浊的江水。 是的,那只是一座大船造型的水泥建筑的楼,它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将它的根深深的扎进江堤,不能移动半分。喝醉酒的人们端了酒杯坐在二楼的船舷边上,看着江水一泄而去时,一定能看到江水是静止的,是大船在流动。它逆流而上,驶往古代,驶入唐诗宋词的意境。 这就是我身处其中的成都呀!成都成都,成为都城的梦想一直不能泯灭忘怀,但它却一直遗憾地未能成为一座都城。半夜里走过宽窄巷子,大学城,太古里和桐梓林,来到九眼桥,一路听着车轮沙沙地摩擦着城市凉爽的街道,半空里飘浮的全是荷尔蒙的气息,一时之间,恍惚觉得成都对所有慕名而来的人们,真的拥有着催情的神秘魔力。鲜花着锦,笙歌楼台次第,灯火煌煌彻底不息。成都全然已经成为一座繁华绮丽、迷离沉醉之都。 而天下城池,安得有如都城者?北方的大地落满了白霜。远处,那些可能成为皇城的城郭,人民,无不是身处雾霾,灰头土脸。经济生活的疑云愁雾紧锁了平庸焦灼的大地,那一处都邑大城,怎么也无法清晰地浮现出来。成都亦是如此,世纪之初的粗放工业并不会饶过碧绿平原上的这座古城。我开始更加频繁和深切地想到陕南故里。事实上,如今的京昆高速公路的川陕一段,车辆日夜川流不息,大数据的示意线也渐为红色。而且连接西安与成都两地高铁的峻工通车,也将更趋繁忙,把成都与西安两座城联系得更紧密。 陕南故里的人说“少不入川”,那是由于成都温柔安逸,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而如今我又有了“老莫回陕”的感叹,大约是因为成都闲适自在,它又是一座来了就走不掉的城。 这一年年的早春,当我从电脑显示器前离开,信步行走在浣花溪的河堤,遥想古代的锦官城里,是如何的四十里芙蓉锦绣。身边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鹅黄色小花含露羞垂,随着微风扬起,将它的淡香轻轻地布散在我周围。我想,在成都,把钢笔吸一管天街小雨,就可以在春天随手写点什么,往往下笔可观,草色连云。
其他
最是人间繁盛处:成都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