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
“非理性”的民众表达爱国情感的时候,一些理性的知识分子常常引用的一句名言: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这句话是如此响亮,如此广为流传,以至于人们忘了它究竟是谁说的。
中文互联网上流传这句话是卢梭说的,这似乎符合卢梭“启蒙思想家”的大众形象。但其实,这句名言出自拥护政府(用今天的话说是坚定的“五毛党”)、反对人权的英国老派文人塞缪尔·约翰逊。为什么一位“保皇派”会说出如此“反叛”的言论呢?
为了避免断章取义,最好回到原初的历史语境,来看看当这位有趣的英国文人大喊“流氓”的时候,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人。
塞缪尔·约翰逊生于1709年,做过家庭教师,后来以卖文为生。让他名声大噪的是一部词典和一部传记。他38岁的时候决心以一己之力一本《英语词典》,花了九年时间完成。词典获得非同凡响的好评,甚至被冠以《约翰逊词典》。《约翰逊词典》自问世后一直是英语世界最权威的词典,直至150年后《牛津英语词典》问世才将其代替。
而另一样让他出名的传记,则非他本人所写。约翰逊一生的挚友包斯威尔在他去世后,出版了《约翰逊传》。这部传记文字精当,把约翰逊的文人性格描绘得栩栩如生。文中记载了不少约翰逊本人的书信的对话,其中就包括我们今天听得烂熟的名言“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
不过,传记作者包斯威尔虽然与约翰逊关系密切,但两人政治观点并不相同。所以许多文学研究者都认为,《约翰逊传》并未完整传达传记人物的观点,而只是摘录了只言片语,还夹杂着包斯威尔的个人观点。
光引用传记出处还不够,我们再来追索约翰逊本人写下的政治文章。约翰逊一生写过四部政治宣传册,其中的一册《论爱国者》(The Patriot)便是讨论爱国主义。这篇长文的出版时间是1774年,一年后的4月17日,约翰逊说出“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的观点。我们来看看约翰逊在文中究竟说了些什么。
《论爱国者》的副标题是“致英国选民们”,可想而知,这是为了选战而写的辩论文字。他在长文的第二自然段便写道:“一晃七年过去,又到了议会选举的狂欢季节”——你们要睁大眼睛看看好,不要选错人了!
约翰逊首先声明爱国主义没有错,他说:“一个人如果不是爱国者(Patriot),便没有资格在议会获得席位。”接着,他警告英国选民,有许多人冒充爱国者,以爱国主义的名义要挟民意,贩卖个人的危险主张。
也就是说,约翰逊并不反对爱国主义!说到这一层还不够,我们再来看看他说冒充爱国的是谁。
政治宣传册不是文学作品,约翰逊没有打任何掩护,而是指名道姓揪出了他的政治敌人“威尔克斯先生”(Mr. Wilkes)。威尔克斯是谁呢?他是英格兰米多赛选区的议员,曾经与人合写了一首色情诗。他的政敌发现这首诗以后,拿到了英国下院大声朗读。根据当时的英国法律,制作色情材料是违法行为,要坐牢的。威尔克斯听闻风声后,逃往法国巴黎避难,被英国政府定性为逃犯。
后来,威尔克斯在巴黎又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追讨。1768年,他不得已又回到英国。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威尔克斯凭借自己的煽动能力,竟然再次竞选并争得足够选票(政府迫于民众压力不敢逮捕他),当选米多赛选区的议员。而根据当时的英国法律,有犯罪前科的人不能参政。于是,他拿到手的议员资格被议会取消,法院判了他两年徒刑,外加一千英镑罚款。威尔克斯当然不服,率领支持他的民众造势,逼迫议会撤回取消他选举资格的决议,法院的判决也被推翻。
约翰逊这样的大文豪当然是不屑于理会一个写色情诗、欠债不还的流氓政客。促使他动笔攻击威尔克斯的是后者的政治策略。“爱国主义不一定要反叛。”约翰逊写道,“一个人可能厌恶国王,但依旧不爱国。”威尔克斯是一位某种意义上的自由主义,他坐牢的短暂期间,支持者们为他声援的口号是“无人权,不护王!”(No Liberty, No King.)
威尔克斯认为,不仅英国本土的人民应该拥有人权,美洲殖民地的子民也应该拥有人权。当他们希望独立的时候,英国就应当赋予他们自主权。
约翰逊这位“威权主义者”对此无法容忍。七年战争硝烟刚散,英国好不容易在印度和被美洲大陆赶走了竞争对手法国(约翰逊极度鄙视法国,他曾说自己在法国旅居的日子唯一的收获是让他“更加爱国”),现在,怎能容忍抢来的殖民地拱手放任独立?《论爱国者》写于1774年,两年后,《独立宣言》正式点燃了美洲殖民地人民脱离英国统治的斗争。
约翰逊反对用“人人平等”、或者纳税者均有人权的理由来为美洲殖民地人民辩护。在他看来,人人平等是痴人说梦,与现实不符。包斯威尔在传记中写道,有位倡导人人平等的夫人宴请约翰逊,约翰逊诘问她:“既然你相信主人与仆人地位平等,为何不让站在你身边的仆人坐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那位贵妇人哑口无言。另外,约翰逊也不承认在殖民地纳税的贡献,他说,如果美洲殖民者想获得选举和被选举权,那就到英国本土来买块地然后参加竞选吧!
约翰逊直言:“为美洲独立的荒唐口号辩护的人绝不是爱国者。”他这里指的当然是那些对美洲地区民意怀有同情的英国人。
“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不会(向选民)轻易许下各种承诺:他不会缩短议会换届期、不会撤销法律或者更改自古以来议会代表的方式。”约翰逊在《论爱国者》中的这些描述都是在针对威尔克斯这位善于参加选战的政治敌人,“他(真正的爱国者)也不会无限度地屈从于本选区的民意。”美洲殖民地人民在英国议会不配拥有任何“代表”。
事实上,约翰逊虽然警惕那些以爱国之名损害国家利益的政客,他本人却怀有浓厚的民族自豪感——基本上,包斯威尔在传记中写道,约翰逊看不起任何其他国家;他在法国期间和法国人不说法语,而是说拉丁语,因为他坚持“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用一种半调子的语言来降低自己身份”。包斯威尔还说,约翰逊“曾经试图为在全球表现辉煌的英国写一部历史。”遗憾的是,他酝酿的写作计划并未实现。
这位拥戴国王乔治三世“是我所见到最有君子风度的人”的英国文人并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思想家。要知道,记载着“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这句真理般格言的《约翰逊传》,还充斥着“因为爱情而结婚的人通常性格软弱。”、“一个女人可以做一手好菜,但绝对写不出一本好菜谱。”、“如果妻子不忽略讨好丈夫,一百个中也没有一个人男人会去嫖妓。”、“每次旅行后应当休息一天。”之类的廉价吐槽或“心灵鸡汤”式的伪格言。
英国文人性格通常都有多个层面。著名的“异议人士”、小说《1984》的作者奥威尔也是个典型的英国文人,他一方面在二战生死攸关之际(正逢伦敦遭受德军轰炸)诅咒本国首相丘吉尔“被鱼雷炸死”,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国家爱得不得了,他在《民族主义笔记》一文中说道:“我所谓的‘爱国主义’,指的是忠诚于一个特定的地方和特定的生活方式。”大约在这个时期,他写了一系列散文,赞颂英国的酒吧、板球和英式烹饪。
人们都把“爱国主义”挂在嘴边,但每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都有不同的指称。当塞缪尔·约翰逊用“爱国贼”来批评政敌的时候,他指的是那位煽动民众对抗政府、用人权反对主权的政敌,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下次引用这句话时,还请三思。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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