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年代从未真正终结，它就在我们身边

爱派的 2022-03-15

时代周报采访慕容雪村

珠江新城君悦酒店22楼的西餐厅里，衣着笔挺的白人侍者彬彬有礼地送上龙虾意粉，慕容雪村正在微微烛光中讲述卧底传销时每天只吃一把豆芽菜的经历。这颇令听者有时空错落之感。

他说自己生于“文割”，长于中国，自以为“对人间荒谬略有所知”，打入传销团伙之后才知道，“荒谬的年代从未真正终结，它就在我们身边”。

2009年12月28日，慕容雪村在网上发出一条微博：“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然后，他以一个“广东老板”的身份前往江西上饶，卧底传销组织23天。

少一味药

见证了荒谬和恶之后，他返回开始写作《中国，少了一味药》。他在序言中写道，“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觉得社会上各种问题的成因都可以在传销里面找到答案。

其实所有传销者都有相同的特点：缺乏常识，没有起码的辨别能力；急功近利，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他们无知、轻信、狂热、固执，只盯着不切实际的目标，却看不见近在眉睫的事实。

这是传销者的肖像，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肖像。传销是社会之病，其病灶却深埋于我们的文化之中，在空气之中，在土壤之中，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它就会悄悄滋长。”

通过传销洗脑的完整过程，展示其中扭曲的人性，从而揭示出更加深刻的社会问题。在当下的中国，有一种社会之病久治不愈，原因是少了一味药，这味药就是常识。

善迟钝症

在决定去卧底之前，慕容正在海南的椰子树下读《国王的人马》。朋友小庞（化名）曾身陷传销，告诉他种种奇闻，“每天的菜钱居然只有三毛五”。故事越听越奇，加上要解救朋友，慕容渐渐下了决心，“要混进去看看。”

所有的危险都被考虑到，慕容很冷静，甚至写了遗书给唯一的弟弟，安排后事，“如果遗体找不到，不必费心去找。如果找得到，一火烧化、挖坑埋掉即可，身后事务必从简……”离开的那天早上，窗外还繁星点点，雾气中城郭隐隐，像缥缈的海市。

进入传销团伙之前，他和小庞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然后以“郝群”的身份加入组织。

“郝群，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手机经过广州站被偷，暂无任何联系人……”

加入的身份和经历都是编造的，本想买假身份证，因为时间来不及只得作罢。但在此后的23天里，慕容一再重复这些话，来面对各种盘问。渐渐地，好像自己都相信了。

“其实，在一个封闭隔绝的环境里，只要坚持说谎，每天说，时时说，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到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上饶火车站的墙上贴满了反传销的标语，据他观察，凡是严厉打击的地区，一定是泛滥成灾。事实证明，活跃在该市区的传销者不低于千人。

前来热情接洽的是“嫂子”和“小琳”。“嫂子”破了洞的衣襟露出了灰白的棉花。小琳也正利用小庞对她的爱，骗他入网。她们贴心地嘱咐慕容，要先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

后来，当慕容熟知其中各种精心设计的计谋，知道这是传销团伙接待新人的规矩：“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接下来会有许多不可想象的事，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事情不对，一个电话就可能酿成大祸。

在‘电话管理’方面，每个团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的甚至会把新人的手机骗走，然后拨通昂贵的声讯台，一直打到欠费停机，到时求助无门，只能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摆布。”

穿过黑黑的小巷，爬上黑黑的楼道。来到传销据点时，已是深夜。慕容感觉像是踏进了魔鬼的洞窟，心里不停打鼓：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

传销团伙崇尚节俭，洗澡属于奢侈浪费，被严厉禁止。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散乱地装在破旧的红塑料袋。当时还只觉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其中的残酷。

第一晚，他和小庞在一张又冷又硬的床上，在黑心棉的霉味中，忐忑睡去。

这套房子有3间卧室，一共住了8个人。其中很多都是家庭成员，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或其他一些间接亲属等。这也是传销的一个特征，打破社会伦理，利用亲人和朋友相互欺骗。

在传销团伙中，一套房称为一个家庭。据说全国220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2010年，中国大陆的传销者已经接近或超过1000万，这数字还在不断增长。这些人大多都是受害者，最终将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他们经过了长期的邪恶教育，都患有程度不同的‘善迟钝症’”。

作息严格按军事化规范执行，起床后被子要叠得有棱有角。所有人轮流登厕，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刷牙的泡沫都不能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

每天都要学习和执行各种规矩：不能喝酒，不能谈恋爱，夫妻要分开住，禁止一切娱乐活动，禁绝一切外来消息，禁止读书，禁止看报，禁止收听广播。

第二天，慕容开始过招。他属于主动咬钩的鱼，为了演得更像，要装出并不配合和相当怀疑的态度。传说中的洗脑开始了。

他在新作中介绍，惯例的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传销者说，谎言分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然后，传销者标榜自己的好心，一般都会这么劝说，“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还有我，全是被骗来的！不光我们，这里还有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告诉你，全是被骗来的！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想想，他骗你钱了？骗你人了？他图什么呀？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为什么不跟你明说？嘿，明说你会信吗？你现在工资多少？一千？两千？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六位数，你会信吗……”

这番话迎合大多数人的心理，即“我只是被‘骗’者的几万分之一，没什么了不起，何况还有那么多大人物被骗，小小的我何足道哉。”慕容说，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弱者逻辑面前，许多人习惯了漠视自己的权利。

其实常识很简单，我被骗了就应该生气，别人愚蠢是别人的事，我不能跟他一起蠢。根据他的总结，传销团伙的谎言可分为三大类，合法性谎言、伟大使命谎言、美妙前景谎言。

给慕容洗脑的是“贾总”，该女士现身说法，她毅然放弃在南方“有头有脸”的工作，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连锁销售”，从此过上了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二十万。

“贾总”住在残破的民房，每天食不果腹。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很多污垢，头发看上去也油乎乎的，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慕容说，如果不是做传销，无论如何应该是另一个面貌吧。

慕容还总结，“除了谎言，传销团伙还有一套完整的洗脑程序：先创造出一个真空环境，禁止成员接触任何外界信息；然后营造出温馨的家庭氛围，所谓‘行业就是一个大家庭’，使成员放松警惕、消除顾虑；还有宗教般的仪式、军事化的管制，使人无条件服从，并能从中体会到宗教般的神圣与狂热；最重要的是：这些谎言要讲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人是虚弱的动物，在与世隔绝的黑暗洞窟里，语言的暴力就是最大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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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聩的恶”

在对梦想的向往中，这些留下来的传销成员大多老实——性格叛逆、吃不了苦的早就跑了——生活难以想象的封闭和艰辛。每人每顿饭的米不能超过一把，还是四指紧扣、不许露出米粒的一把。菜量是每人每天3毛5乘以人头，这个价格只能买到一些烂掉的黄豆芽。

大家都觉得慕容见多识广，能力超强，他被特许早餐多吃两个包子，但也必须躲在背角的地方偷偷吃。轮到他做饭烧菜时，实在无法忍受，会跑去买一大捆剩下的白菜帮，换换口味。

逃出传销的第一件事，慕容跑到麦当劳，一口气吃了五个嫩牛五方。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叹，“减肥啊真是减肥，瘦了十几斤”。

从慕容进到这套房子，就进入了一个精密的陷阱。这也是传销的特点，周围的人都在处心积虑地对付你一个。所有有意无意的举动和闲谈，都是经过精心策划安排的。

“身边的人各司其职：嫂子和小琳是推荐人和引导人，负责监察我一举一动，并向组织汇报；还有人是现场领导，负责安排所有工作，根据反应及时调整战略；还有些人充当旁观和配合的角色。

一旦表现不好，就要赶紧商量对策。组织每天都会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并针对我的思想动向，拿出对策。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和慕容同屋的小伙子郑洁（化名），21岁。在大学参加过物理竞赛，当其他同学毕业后进入华为、中兴工作，他却加入传销，梦想将来赚得百万，还想把自己父亲也骗过来。

有一次逛街时，他给慕容讲霍金的《时间简史》、讲黑洞、普朗克常数、广义相对论等等，把慕容惊得目瞪口呆，“受过如此良好教育的人，怎能如此无知？”他称郑洁是“高智商笨蛋”，看不破最简单的骗局，连每天要吃饱的常识都不懂。

“汉娜•阿伦特说平庸之恶，我称之为‘昏聩的恶’。”慕容接触过六十多位各型各色的传销者，他们都坚信自己终将成功。而他断定，这些人都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获。

“他们大多都是农民，一家连着一家，我见到很多人全家都被骗，甚至是整个家族，上到五十多岁，下到十八九岁，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堂亲表亲，全都在从事传销。”大概也是因为举家进入，最后返途之路迷茫。到最后落幕的时候，他们身体垮了，耗尽了积蓄，家里的地荒了，背着重重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