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中国2185》(1989):一 最高执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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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高执政官
一辆乳白色流线形的"东方"轿车行驶在长安街上。
尽管地铁的遂洞几乎把北京的地下掏空了几层,磁力运输管道也在四五米高的半空中织成了一片错综复杂的网络,市内的地面交通仍接近于饱和状态,以至于北京的交通堵塞在本年的旅游指南中成为这座城市可供观赏的一大奇景。每天在北京的上空都有十几架机舱全透明的直升机转来转去,载着来自大洋彼岸的汽车发明者的子孙们欣赏一阵。对这种有损于首都名声的行径市政厅和市民们多次向中国国际旅游公司提抗议,但无济于事。
可是这辆"东方"车所到之处竟处处绿灯。为了这些绿灯,至少有十多名交通警因违反规定,用手动代替公正的计算机而被解雇,但其它的交通警仍前仆后继,把能给这辆有着优曲线的乳白色小车开一次绿灯当作挂一次勋章。
这是一辆全中国都熟悉的小汽车。
开车是一位全世界都熟悉的美丽的女性。
她生于2166年的春天,今年29岁。
第一次看见她的人都认为她很文静,而且很孩子气。
第一次看见她的人都会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这双有着东方人黑色瞳仁的大眼睛不但会说话,而且还时时飘出听不见的钢琴曲,这曲子是柔和的,如<<致爱丽丝>>之类。但不是为了爱情;这双眼睛飘出的钢琴曲是无目的的,钢琴曲是随着这双黑眼睛一起出生,就象银光随着星星一起出生一样。
她是女性中的女性,仿佛,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几千年的女性的柔美沉淀下来,由一个水晶漏斗集中起后结晶成了她;她是女性中的女性,如果有一个测量女性气质大小的仪器,这仪器一靠近她就会因为读数太高而烧毁。去年,在刚刚落成的联接亚洲和美洲大陆的白令海峡大桥上,她轻轻地抚摸那根高出海平面500米,宽为30米的巨型钢柱,这钢柱支撑着两根直径为3米的钢索以吊起上百公里长的跨海大桥。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在旁边看看她,又顺着她的手看看被她接触的高入云端的青色钢柱,惊叫道:"上帝啊,这根钢柱要变成柔性的了!"当时欧洲的一位电视评论员在大桥上这样向全世界报道:"白令海峡大桥现在仍在坚强地抵御着北冰洋的寒风,北极的流冰仍在它那强壮的桥墩上轰隆隆地撞碎,但在她登上大桥并抚摸它时,它变成女性的了,以后人们欣赏大桥的柔美将远多于她的雄伟。"
她拥有的东方女性的气质似乎并不只属于自己,这气质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磁场,能够磁化进入其中的一切,使坚硬的变柔软,使粗糙的变光润。这时,她轻轻地扶着"东方"车的方向盘,仿佛那个黑色高强度塑料圆盘连同它下面的铬合金连杆都变面条般柔软,她的双手稍不当心就会使其变形。
但正是这双戴着雪白的长手套的手,捏着世界天平上三颗大砝码中的一颗----它们掌握着这个面积有960万平方公里,人口有20亿的东方古国的最高权力。
"东方"车驶过了天安门,它的目标是西长安街上的新闻大厦。很快,共和国的最高执政官看到了那座本世纪三十年代的巨型建筑。它由两个互相倾斜头部碰在一起的部分组成,看上去是一个巨大的A字,现在,它那晶莹的表面正反射着落日桔红色的柔光。
五年前,在这座大厦中,她作为新当选的最高执政官同全国20亿人民见面。她的前任同她握手后,对她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她至今也未能猜出那微笑的含义。
新闻发布大厅的设计很有现代色彩,其妙处就在于它在视觉上根本不是一个大厅,而是没边界的。除了建造这座大厦的工程师,谁也不知大厅的墙壁是什么形状,它的地板是全透明的,地板的下部有和上部对称的另一部分,这座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似乎悬浮在无限的空间中,上下左右无任何参照物。这空间可依需要成为黑色或蓝色的,也可出现几颗星星或一幅全国地图。据设计者称,这可使这个大厅中的人置身于一种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境界。
按惯例,每一个新执政官都有一分三十秒的时间在这个空间中对20亿人民发表他(她)作为执政官的第一次讲话。以前的每一任最高执政官都为这一分三十秒绞尽了脑汁,也确有那么一两次成为不朽的,但大多数都是被作为吹牛的新纪录而载史册。但她是个例外。
她似乎没有为这一分三十秒做过任何准备,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她站在那里,一支手扶着透明的讲台,身后是深遂的天蓝色空间。
她用那双大眼睛看着20亿人,20亿人也在这广大国土上的各个地方同时看着她。人民和他们的新领导者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他们的心在通过目光交谈。
这个时候,各大城市都打开了它们的巨形影像系统,在天幕上转播最高执政官就职的新闻。在上千米高的夜空中,她的眼睛在凝视着这块古老的土地。目光带着沉思,带着信心,同时人们也不能不承认,还带着一丝忧伤。
一分三十秒过去了,她开始了为期八年的共和国最高执政官任期。在这期间,人民可以随时撤换她。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刚才您什么也没说。"一个声音在轻轻地提醒她。
她从刚才的状态中醒过来。"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真对不起。"她的声音比刚才那个还轻,像从四周这蓝色的太空中飘来的一阵微风。
记者们开始出现,很快在最高执政官的前面漂浮着一大群人。
"<<人民日报>>记者。在目前的社会中您最喜欢是哪一部分人?您执政期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最喜欢孩子们。我刚刚结婚,执政期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兴奋地问。
"等等!"刚才那个<<人民日报>>头发很长的记者挤到前面大喊一声。"您刚才的话当然可以对她们那类报纸说。"他指指刚才提问的那个姑娘,"但这是<<人民日报>>的问题,要求您做出一个严肃的回答!"
那个来自<<中国妇女报>>的女孩儿恼羞成怒地瞪了长头发一眼,差点儿把微型录音机扔过去。来之前主编对长头发说:"只要让她知道我们是很厉害的,你这次就大功告成了。"最高执政官沉默了很长时间,让人难以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朋友,您为什么觉得我不严肃呢?我说的是心里话,真的。我知道您希望我说我喜欢这个国家所有的人,我的最大愿望是使我们的古国成为东方的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但今天我是对二十亿人民说出我心中的爱和心中的愿望,我不能撒谎啊。我再一次对您,也是对所有看着我的人严肃地说一遍:我最爱的人是孩子们,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同步轨道上的通讯卫星把她的话传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大公报>>记者。您刚才的话是否暗示着目前共和国面临的某些困境?"
"按惯例,今天的这半个小时,是我个人做为最高执政官和大家第一次见面,也可能是我在任期里和大家的许多次见面中唯一的不谈国事的一次。让我们共同珍惜这个机会,好吗?"
"请说明您对传统文化的看法。"
"今后我会用行动说明的。谢谢。"
"I am the reporter of<>,what is the greatest achievement you had won before you was selected?(我是<<时代周刊>>记者,您当选前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什么?)"
"I have overthrown a saying of Aristotle:'The fascination and the right can't gather on a woman'(我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魅力和权力不可能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出现'。为适合自己的需要最高执政官篡改了原话,Prettiness(美貌)改为fascination(魅力),wisdom(智慧)改为right(权力))"
笑声。
"Reporter of <>,will you swerve to avoid everything today?(<<太阳报>>记者。您今天打算避开一切吗?)"
她微笑了一下。
"Sorry,everything is initial(请原谅,一切都刚刚开始呢。)"
"我是<<中央日报>>记者,您刚才对<<时代周刊>>所说的话是否意味着您是凭魅力当选的?"
"人民总是选择他们喜欢的人作为领导者,这个国家的老一辈和新一代人都喜欢我,我真高兴。"
"这话是否暗示着您对自己的使命缺乏信心?"
"领导者的信心来自于人民。现在,二十亿人民在看着我,我想同每个人握手,握二十亿次。现在我看不见你们,但你们在我的脑海中化成了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来自我收藏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两幅油画。其中的一幅叫<<父亲>>,一个黄土高原上老农民的头部占满了画面。烈日把他的脸晒得像黑人,黄土地上长年的贫穷劳累酷暑严寒给这张脸刻上了一道道深沟,还有那双眼睛,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呆滞中含着善良,迷茫中透出渴望,那眼睛使我的心发颤。另一幅叫<<战争年代>>,画面上是一个瘦弱得不能再瘦弱的老大娘,黑黑的草屋中只有她那一头白发反射着一丝亮光,我曾在画布上仔细地找,发现那头发找不到一根黑的。看不到她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紧贴到手中正在做的一双布鞋上。她的像干柴一样的手吃力地抓着布鞋,身子弯曲着,似乎永远直不起来。她好像在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缝进那双布鞋。那是为战场上的士兵做的鞋,那些士兵当时正在这块士地上为共和国的诞生而战斗。"
"<<人民日报>>记者。用共和国最贫穷最落后时代的两个形象来代表今天的人民,您认为合适吗?"
"也许不合适,但我心目中今天的人民仍然凝聚成这两个形象。今天共和国的昌盛和强大是那个时代无法比拟的,但历史的重负仍压在人民身上,在我们面临的种种问题和困境中,我们向着未来和理想举步艰难。"
"人们都说我太孩子气,我承认。老一辈为什么总看不起我这一点呢?从这个国家的平均年龄来讲,我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啊!我的意识中每时每刻都浮现着那两个形象,我把他们看成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现在,我对看着我的二十亿人民说,我是你们的女儿。"
到现在,她的任期已有五年,这五年,无论对共和国还是对她,都是辉煌的。早在执政前,她就正确地预料到2183年的能源危机。在执政的第一年,她和这届政府就果断削减高能耗的重工业,这造成了钢铁等重工业产品的大幅度减产,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她顶住了这个压力,在2181年通过新预算法案,不惜一切代价大力发展以太阳能,核能和氢能为主的新能源工业,同时极有远见地发展了以消耗氢能为主的新型汽车工业和飞机制造业。同时还集中力量发展软件产业,在大西北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软件生产基地。在那次使全世界陷入恐慌的化石能源危机到来时,她领导的国家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而且借此机会占领了比五年前几乎多一倍的世界工业市场,人民币成为国际最主要的流通货币。共和国还清了本世纪初积累下来的巨额外债,经济再次起飞。她的国家还在这期间实现了计算机全国联网,形成了一个包括五十万台巨型电脑,八千万台中型电脑,一亿台小型电脑,六亿台微机和十三亿台个人终端的这个星球上最大的电脑系统。这个惊人庞大和复杂的系统像一个大脑那样运行,使世界目睹了第一个全信息化社会的诞生。在她执政期间,由于黄土高原的绿化,黄河的泥沙含量第一次呈减少趋势,这个成就被老一辈称为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因为这条作为古老文化象征的大河即将死于它那巨量的泥沙。人口问题仍是一个现实中的恶魔,但这是历史留下来的,而且这届政府已使上世纪末出现的人口第三次增长变成负值……
这五年,世界也认识了她。2181年对全世界来说是折磨神经的一年,这一年出现了月球和类地行星的领土危机。这个危机在二十世纪就潜伏着,随着2003年苏联人登上火星,2065年美苏联合登上金星,2082年美苏先后登上水星,直到今天,这个危机终于爆发了。2183年的第三天,武装冲突在月球上爆发,中,美,苏三国都卷入冲突,98名宇航员在冲突中丧生。这被称为在月球上进行的小型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冲突后在日内瓦举行的三国首脑会谈自然也被戏称为"第二次雅尔塔会议"。三巨头中的两个仍来自苏美,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最高执政官则代替邱吉尔,三国不是同盟而敌国。和二百四十年前的那次会议的另一个不同之处是,"邱吉尔"来自战败国。中国的空间力量至今也无法和另外两个大国匹敌,冲突中,中国在哥白尼环形山的月球基地几乎被全部摧毁。这次危机对刚刚上任的最高执政官是一次严峻的考验。由于实力不在手中,她并没有在日内瓦创造奇迹,但她个人却给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会议的第二天举行中美单独会谈,美国总统(他的国家冲突后在月球保存的实力最强大)在会谈后走出会议厅时,眼光敏锐的记者们注意到他在用手帕抹额头。
"怎么样,我们是否遇到一个比邱吉尔容易对付的朋友?"苏联首脑在一个大花钟前(上上个世纪的遗物)问总统,在前一天他们已经大吵了一通。
"别这么想。她像一颗遥远的恒星,看去是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地发着柔光,可那光是核聚变发出的,走近后你就会发现,这颗星的能量可能顶好几个太阳。"
总之,如果她照前五年的样子走完她的任期,她将作为一个卓越的最高执政官而载入史册。
"东方"车停在新闻大厦的长台阶下。最高执政官一跨出车门,就发现一大群老人挡在她的路上。
这群老人中最年轻的是一百八十岁,大部分的岁数都超过二百。他们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渡过童年后,又经过了一个世纪零八十五年的岁月来到今天。站在最高执政官面前的这些二百岁老人都早已停止工作,也没有任何职务,但年龄给了他们无比的尊严。
"过来,孩子。"一个白胡子和上身一样长的老人用拐枚朝最高执政官慈祥地比划了一下。
最高执政官在那群二百岁的老人们严厉而挑剔的目光下走到他们面前。她不能在这儿耽误太多的时间,因为这来的目的是到新闻大厦中主持关于即将到来的人民大会的记者招待会。她和往届最高执政官都怕这些老寿星们,他们时常在什么地方截住她的"东方"车,给她长长地上一堂课。
"老人家们好!嗯……大家看天上那只白鹄子,它多可爱!都这么看着我真让我害怕。我这孩子一定又有什么使大家不满的事了。"
"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衣服?"老者中的一个朝她扬了扬拐枚。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夹克,没拉拉链,露出里面雪白的网球衫。这身小男孩儿的打份使她显得随便和无拘无束。明天,街上必定出现成千上万件深蓝色夹克和白色网球衫。
"这孩子就要这样去见二十亿人,这象什么话嘛!"一个老者气愤地说。其它的老头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你是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者,要懂礼节,要看上去正派!要正派,懂吗?!"
"真该死,我刚打完网球就来了,时间太紧。以后一定注意。这次就各位老人家原谅。"
最高执政官微笑着说。
"打什么网球?你现在是执政官了,不是你大学时的运动明星,不能再有孩子气了,一点儿都不能有的!有时间看看书,特别是史书,对你会有好处的。"
说这话的老头儿大概忘了,最高执政官所获得的三个学位中有一个是史学博士。
"是的,老人家,历史嘛,总是有好处的。"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看看表,冲那只谁也不看的白鹄叹口气。
"今天来是问你一件事,报纸上说你要离婚了!"
"是的。"她平静地回答。
"不行!绝对不行……"
老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喧闹声。
"这是他提出来的。并不是因为感情原因。他是个工程师,他的理想是在台湾海峡打通一条连接大陆和台湾的海底遂道。和我组成家庭后,他成了新闻注意的焦点,每天都有记者和摄像机围着他转,使他无法工作,我要是他,也不会要这么一个妻子。"
"你同意了?"
"是的。说心里话,我一直爱着他;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爱我,我们……"
"住口!谁让你当着这么多祖辈的面念叨什么我爱你你爱我的?!"
"国家竟能让一个离了婚的,没有家的女孩子来领导?!成何体统嘛!"
这时,新闻发播官从台阶上走下来,"对不起老人家们,记者招待会就要开始了,你们等结束后再谈,好吗?"
"不耽误你的正事了,完了后我们还有话说!"
"谢谢!"最高执政官感激地看了新闻发布官一眼,转身快步走去。
"回来!"她身后传来一声吼。"以后走路不要像一个小姑娘那样蹦蹦跳跳的"
"老人家,在您面我就是个小姑娘,我出生时您已经一百八十岁了。"最高执政官放大胆微微反击了一下。
"少说费话!要稳重,要让人看着正派!去吧,别误了正事。"
她小心地按"正派"的步子走上台阶去,同时对新闻发布官吐了一下舌头。
"您对这帮老家伙太客气了。"
"二十世纪的一位美国总统说,他是有尊严的奴隶。我完全同意他这句话。朋友,如果我再次投生这个世界,绝不会再当最高执政官了。啊,我这话你可千万告诉记者呀!"
今天,新闻发布大厅那深遂空间已变成更为庄严的蓝黑色,最高执政官从空间深处走来,她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清脆地响着。
"全国公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百四十八届人民大会的预备会议已于今天下午结束,会议的详细情况将由我的新闻发布官向大家介绍。在这里,我只把自己对后三年执政期的工作计划作一个简单说明,以使全国人民对即将到来的大会有一个准备。"
"在我说出自己要干的事情之前,我必须告诉信任我的二十亿人民,你们的最高执政官最近处在一种很反常的心理状态中。不要看我的外表十分平静,我的心这时却象岩浆一样烧着。我感到压抑,感到窒息;我做噩梦,开快车,痛苦万分。请全体人民对我目前的心理状态进行严格的监督,特别是在目前社会对我的信任急剧提高的情况下,这样做尤其必要,为了我们的共和国,我真诚地请求你们!"
"在我今后的三年的任期中,我首先要做的事是:尽全力使今年的802374号提案通过并实施。这样做的原因我将在人民大会的最高执政官工作报告中向人民说明。"
……
最高执政官把她要说的第一件事一语带过,完全不理会她的话在这块国土上产生的震动。
据统计,这天晚上全国有八十多万台电视机被观看者气恼地砸碎,所用的工具大多是拐枚。
802374号提案是一个不知名的青年社会学家提出的。提案认为,目前的家庭形式已不适应目前的社会生产力水平,传统家庭的彻底崩溃已不可避免,共和国应逐步减少宪法和法律与婚姻和家庭的联系。
走下新闻大厦门前的台阶,最高执政官看到一群年轻人拥在她的"东方"车旁,警察在拼命把他们从车旁推开。
她微笑着走近他们。年轻人不再向前挤,其中的一个小伙子递给她一个很大的赛车头盔。
"样式真漂亮极了,谢谢!"最高执政官接过头盔,高兴地握住那个年轻人的手。她收到的各种头盔在数量上可以和约瑟夫。斯大林收到的烟斗相比。
"您的夹克是什么牌子的?!"一个女孩儿问到,她在为明天的衣服做准备。
"'冥王星'牌,送给你好了。"她脱下了夹克向那个女孩扔去,夹克刚飞到中途就被另外几支手截住了。
"记住,'冥王星'有两种,一种领子上有金道儿一种没有,我这件没有!"她不放心地冲乱成一堆的年轻人喊。
趁那年轻人在抢她的蓝夹克,最高执政官钻进了"东方"车。她刚要发动汽车,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吻了一下。回头看到了一个身穿陆军少尉军装的漂亮姑娘,这是最高执政官的警卫员,刚刚度假回来。
"我刚才在记者招待会上干得伟大吗?"最高执政官笑着问少尉。
"伟大极了!"少尉孩子气地大叫一声。
两个人在"东方"车中哈哈大笑起来,车飞快地滑向前去。
"男孩子们崇拜你,但可望不可及,都围着我转了。"少尉在谈她的度假见闻时很是得意地说。
"傻瓜,我要是你就为自己带个回来。"最高执政官说。
"除了你再要个男孩儿做警卫。我不想离开你!"
"真糟糕,我只有权带一个。"
前方,一群老头截住了"东方"车,他们的白发在路灯下十分显眼。这不是新闻大厦前的那群,但岁数绝不会比那群小。他们挤在长安街正中,加上周围一圈举着摄像机的记者,交通严重堵塞。三架微型直升机悬在半空,机上的警察对下面这些老人们毫无办法。
"天啊,要我的命了!好朋友,给我下儿鼓励。"最高执政官对少尉说。
"向前走吧,鲜花自会在两旁开放!"
"妙极了,可毫无效果。把手枪留在车上,听话,否则我不要你了!见鬼,我记得坐垫下有一件衣服的,你说我穿运动衫看上去如何?"
"有魅力极了!还是校运会上那个网球冠军漂亮的身材,一点没变。"少尉说。
"那就这样儿了,说不定能迷住那帮老头儿呢,使他们饶了我。"
最高执政官下了车。老头儿们呼啦啦地围上来。她那穿雪白网球衫的身躯显得那么年轻柔美,像一株白玉兰立在一堆老核桃中。
"你……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一个老者颤微微地说,拐枚几乎点到最高执政官的鼻子上。"在那些人中,我就看你还懂事,我选了你,可你……叛逆,孽种!"
接下来说话的老者好像比上一个稳重,但话的分量绝不轻。
"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对家庭有着别的文明无法比拟的神圣感,正是以这无数个神圣的坚固的家庭为舟,我们的文明渡过了五千年的岁月长河来到今天。现在,这个国家却要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不承认家庭的存在!天理不容啊!!"
"老大爷,我们到公路边去谈好吗?您看……"那根拐枚使最高执政官执动弹不得。
"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个淘气的小丫头!你的衣服呢?看看这个样子……"
"一个女孩子向我要,我……"
"好啊,衣服都送了人,别说是执政官了,你像个正派孩子吗?!"
"不要家?不要家?!野兽还有家呢!"
"老大爷,看我们堵了多少车……"
"野兽还要家呢!!"那个至少有二百一十岁的老者声嘶力竭地重复着。
"可野兽,比如我最喜欢的袋鼠,并没有保证婚姻家庭的宪法法律啊。我们到那边去吧,老大爷……啊!"
那根合成纤维拐杖抡圆了,啪地抽在最高执政官的脸上。
"你……你敢对长辈这么粗鲁地说话,啊?!啊?!……"老者气得喘不上气来,人工心脏的警报灯在他胸前吱吱地闪着红光。
少尉双眼冒火,猛扑上去,但被最高执政官有力地拉住了。
"我再次请老人家们离开公路,好吗?"那一击反而使她的声音更加平静,但多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她的话中很少出现,但确实是属于她的,只是不显示罢了。
老人们终于散开了。
"真对不起,同志们,都是由于我。"最高执政官拉着为维持秩序累得气喘吁吁的巡逻警察的手说。
"执政官同志,现在就可以以伤害罪逮捕那老家伙。"
"不不,我到了那个年龄也许比他还可笑呢,那时你用吊车把我扔到路边!"
"东方"车靠自动驾驶仪行驶。两个人坐在后座,最高执政官靠在她的警卫员的肩上,少尉心痛地抚摸着她脸上的那道肿痕。她们俩中间,放着那个大得出奇的头盔。
"我真该戴上它的,那个小伙子真好。"最高执政官喃喃地说。
少尉突然哭起来,"我没想到那老东西会……"
"朝前走吧,鲜花自会在两边开放……-你知道有什么办法使我脸上这一道儿消失吗?好朋友,别哭,唉,你真该带个男孩儿回来的。"她的神志渐渐不清,她已三天没睡觉了。"车在向家开……现在回家干什么……去见他?不,停下。好朋友,有吃的吗?那我睡了……"
当少尉买到面包和罐装啤酒回到"东方"车来时,共和国的最高执政官已抱着那个大头盔睡熟了。
正是在这个时间里,六个已死去的大脑(五个是本世纪的,一个来自二十世纪)的分子三维全息记录的数据,正从三维记录仪的光盘存贮器上以每秒钟上亿K字节的速度,输入一台有五百万个CPU,内存为64000亿兆字节,主频为10的12次方兆赫的计算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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