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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妮:我觉得我做了太多的错事

2016-08-12 郏佳佳 人物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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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吐白,几里长的出殡队伍已经启程。


冲太阳洒一把纸钱,唢呐就伴着歌声冲到云霄。天高云淡,十几里山路,一群没眼人,一路吹打一路唱,领头的村长一直黑着脸,一村的乡亲哀号不停,抬棺人始终杠不离肩,脚不停步。


念念死在甲申年腊月十九的子时。柴沟葬人的风俗很特别,不立碑不垒坟,挖个深坑,棺材头朝上立着入穴,抹平土后只在上面种棵树完事。


念念是亚妮在太行山认的干娘,是她拍摄的纪录片里没眼人的娘,也是个没眼的。几天前村长来电话,念念要亚妮给自己选棵树。还没等亚妮来,念念就先走了。


出殡前夜,亚妮提出想把葬礼记录下来,遭到村长恶狠狠的回绝和白眼,就差没一记耳光甩脸上。山里人下葬有很多规矩,走棺是最严苛的,走棺只能走不能落,否则村里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双方吵吵到快打起来的时候,是念念的儿子,没眼人七天吼了句,止住了纷争:俺娘走前留下话来,亚妮说咋办就咋办!


雪没完没了地下,天地白茫茫一片。


「桃花它还会红来,杏花它还会白,红花白花漫山开,开满咱的怀……」


调是最最原味的辽州小调。七天的喉咙已哑得几乎出不了声,可他还唱,生生得将自己一条条撕开来唱,没眼人还唱,往死了唱。


就在那个瞬间,亚妮决意要拍一部真正的故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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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5日,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没眼人》的新书发布会正在举行。


没眼人是太行人对盲人的叫法,这是一群以走山卖唱为生的民间艺人,日日夜夜辗转流浪在山沟里的1700个村子。


据说,他们的“前辈”,还曾在抗日战争期间身兼为中国军队传递情报、物资的秘密任务。

 

书中的主角,十名太行山盲艺人,也被邀请到现场,表演了一段原味的辽州小调。听到的人形容那歌声,像一曲惊雷在头顶炸开,能把人听得哆哆嗦嗦起鸡皮疙瘩,眼眶湿润。


亚妮是这本书的作者。在她担任过的职位中,最广为人知的是浙江卫视主持人。

 

当年,她选择在辉煌的顶点离开,一头扎进了太行山里左权县,跟着一群“上天不要”的没眼人,拍一部未料想拍了十年的电影。


电影拍到末了的时候,她自称已几近倾家荡产。

 

作为媒体人,亚妮深谙传播的规律,却不喜欢媒体用“美女主播、卖房、失踪十年”这样的标签炒作自己。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从横店回来。「徐文荣老先生造了一个圆明园,他想把圆明园的历史呈现给大家,我帮他拍成电影。」

 

亚妮的重心正在缓慢而艰难地挪动,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但仍旧免不了操心没眼人的事。

 

到目前为止,这部让亚妮押上时间、押上房子、押上职业生涯黄金期的电影,仅仅只是完成了前期拍摄。因为资金的缺口,进度停滞在后期制作止步不前,最快也要明年才能上映。

 

 


    苗族歌王以及无数个相似的故事  其实不是十年大山,而是二十年    

 

十年前,亚妮远无今日之落魄。


2000年,亚妮风头正劲,那时她既当制片又当编导、耕耘了长达六年的《文化时空》,正式更名为《亚妮专访》,这是浙江卫视首次用个人名字命名栏目。


作为一名电视主持人,亚妮的勤奋迄今亦是异数。


横穿腾格里沙漠寻找《神秘西夏》的历史遗落;黄河岸边十几天的奔波,无数人的寻访,终于有了《寻找兰花花》的结果。《文化时空》也好,《亚妮专访》也好,都是一脚一脚跑出来的。


当时中国鲜少有文化栏目,《亚妮专访》很多创意、理念还有走向,都走在前面。在浙江卫视和浙江省广电厅的组织下,学界还专门召开了亚妮电视作品研讨会。

 

2004年,亚妮在贵州深山的苗族地区拍一期节目,叫《遥远的古歌》。主人公是一名老汉,为传承苗族史诗,他徒步到每一个有苗族、会歌唱的地方,甚至越南。


妻子为了找他出了意外,而他自己基本上已经不成人形,身体完全垮掉。

 

苗族史诗的载体是歌声。他首先要学歌唱,然后把歌唱的东西变成图形、图画记录下来。


「我去的时候,他从猪圈里拿出堆起来一米多高的八本册子,让我带走,就像把一家人的生命交给你一样。」后来老人去世了,不知这些册子下落何处,成了亚妮的一块心病。

 

”朋友跟我说,职业规则是不能和个人情感相融合的“,亚妮很难过。“我觉得我做了太多的错事,像这种事情就一辈子埋在我心底。”

 

这或是根植于她骨血的遗憾。亚妮在采访中不断重复、不断忏悔。

 


   跟没眼人的十年    


转折发生在2000年,亚妮担任了一档民歌比赛的主持人。


来自左权县的羊倌石占明,用当地最朴实的歌声打败学院派,一举夺冠。亚妮摸去他的家乡拍纪录片,闲聊中,从石老爹的口中知道了没眼人的事,立时被吸引了。


新闻人天生的敏锐,让亚妮嗅到了好选题的气息。她带着摄像杨铭,拍了《向天而歌》。片子做得很好,还在省里拿了奖。但亚妮却犯了愁。


这些没眼人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因为我觉得我无能为力,除非丢了自己的工作,跑到那边,我没办法。”


亚妮专访是周播节目,工作强度很大。几乎每个周日,亚妮都把自己泡在图书馆里,或者买音响碟片的店。她要求自己,(选题)必须吃透,有关的历史传承、影响出处、历史性、艺术性的东西,该知道的必须知道。


权衡之下,亚妮最后还是选择了没眼人。

 

亚妮用来形容没眼人的一个词是“认命”。这个“认命”,她解释说,不是消极的,是积极的,就是讲究本分。


她讲了肉三的故事。肉三体重280斤,打鼓一绝,天生好脾气,成天一脸笑。但当亚妮去了肉三家,却被大大震撼了。


肉三和姐姐生活,姐姐守寡,一人养了6个瞎男人:包括肉三在内的三个弟弟、一个舅舅、一个小叔子和一个儿子。


所幸,她生下的第二个儿子眼睛明亮聪颖过人,5个瞎男人走山卖唱,一分一分攒下钱来,供这个孩子读书。


孩子很争气,读到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博士。

 

亚妮问姐姐,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男人过日子,而是要坚持养这些瞎男人?姐姐睁大眼睛:“这是俺家的娃啊,这是俺家的兄弟啊。”只此一句,再无多言。

 

“他们没有高深的理论来诠释你的问题,只是我们总会把问题深化。”亚妮说,原来长期在灯光下鲜花丛中,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是另外一种,但和太行山里的没眼人在一起待了这些年,就能够以一种平实的角度去拍纪录片。


她现在想为肉三的姐姐拍一部电影。对于这个故事,她最惊讶之处在于:在他们家看不到任何人愁眉苦脸。

 

2010年,肉三死了。是坐在那里就死了。他太胖,心血管有问题。博士外甥从上海回来,给他烧纸抬棺,帮他上路。


亚妮采访博士,博士没觉得什么,只说舅舅用要饭的钱供我读书,我读了回来,就要回报舅舅。这里人不管走多远,依然是本分。博士学的是医学,眼科。

 

亚妮说,她是在没眼人这里领会到什么是“血脉相连的亲情”的。其实,她自己和没眼人之间,也建立起了类似家人的关系。


她会和这十一个瞎男人一起睡在一张大炕上,没眼人洗澡,别的女人都不许进,亚妮却能进,像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大家长。

 

山西省左权县的文化局长说,现在这13个常年行走在太行山上的盲艺人,每到一村都会问老乡,你们看浙江电视台吗?


接着又会说,浙江电视台有个亚妮,是我们的姐。即使盲艺人中有些已经五、六十岁了,但他们依然如此说。

 

 

以主持人成名,亚妮觉得遗憾。心底里,她更认同自己导演或制片人的身份。

 

十七八岁,亚妮就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当演员。她喜欢这个行当,对自己的条件有自信。


1984年,苏里导演筹拍自己的收官之作——《点燃朝霞的人》,亚妮被选为女主角,和老导演合作。自此,亚妮算半只脚踏进了娱乐圈。


谁知,苏里竟极力建议她转行,「你有这样的文采,做演员太浪费了。」

 

之后亚妮真的没有止步于做”一只花瓶“,她先是被浙江电视台录取,成了一名美工。在父亲的支持下,她又拿到了北京广播学院电视导演专业的本科文凭。

 

二十多岁的时候,亚妮回到电视台成了一名娱乐主持人,陆陆续续开了《群星广场》、《调色板》十几个栏目。

 

亚妮在电视台的领导也说了同样的话。当时亚妮并不懂主任的用意,从娱乐主持人向文化节目主持人转型,她其实是不情愿的。一度觉得自己是“委屈的转身”。

 

回头再看,亚妮把苏里和主任视作自己人生路上的两盏灯,照亮了自己黑漆漆的路。

 

「自己当了导演后,才知道导演在影视中的重要性。」

 

拍“没眼人”最难的时候,亚妮想过放弃。

 

它的时间跨度太长啦。苏里曾答应亚妮出任这部电影的艺术指导,甚至连去片场穿的球鞋都准备好了,「但剧本还没有出来,他就已经去世了」。


亚妮干娘念念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亚妮说怎么拍就怎么拍」,完全不顾风俗禁忌;盲艺人肉三走的时候,也说「等我真死了你再拍吧」,结果过一个月他就真死了。亚妮说,「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感性层面之上,还有职业精神在发挥作用。

 

亚妮曾和日本团队共事过半年,那是她大学毕业,进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她对日本人的职业素质记忆深刻,”现场所有人工作节奏特别快,听指令,工作的时候任何人不能偷懒一分钟。“

 

这个经历对她产生的影响之深远,这么多年一直有所体现。

 

亚妮憋着一股劲儿,严格要求自己,也依此要求团队。进入的时候就要尽善尽美去完成,摆在面前的东西,克服万难也要完成。

 

每次回来,跟朋友见面聊天,亚妮感觉就像听天方夜谭一样,他们说什么亚妮不知道,然后第二天又走了,再次回来的时候把节目做完。”

 

朋友们担心亚妮,“这二十多年中国从一个人文社会进入到了一个商品社会,从一个傻乎乎的社会进入到了一个挣钱的社会”,言下之意是亚妮错过了很多关键的部分……但亚妮不以为意。

 

王阳明的“心学” 说‘欲修身,先养心。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修身先修性,天下难道还有心外之事和心外之理吗)“亚妮很欣赏他的观点,类比到自己身上就是,她既可以在城市大吃大喝,也可以在山里面跟“没眼人”同甘共苦。

  

“我别无他求,只求“没眼人”的记录给历史留下车辙,能让更多的人坚守他们的信念和树立起他们的职业精神。”亚妮说自己牺牲十年能有这样的报答,足矣。


“中国现在很商品、八卦、无聊、寂寞、娱乐,似乎所有的人在奔钱,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在坚守自己的理想的。”

 

“我觉得你们应该这样去理解,亚妮之所以成为亚妮,是这这二十年,她一直在大山里,大山让她变得干净。”亚妮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没眼人”经常讲的一句话记在心里。“眼没了 心就亮了”。


“你所有的幸福、心事,都在你的一块心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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