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浩翔北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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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冰掉进马桶，白烟瞬间四起。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交织缠绵。余春娇痴痴地，看云卷云舒，看云中的张志明，看不分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好像仙境啊。」《志明与春娇》，end。

只有彭浩翔知道，这个恶趣味的结局，其实是一切的缘起——一次他去买冰激凌，保温用的干冰被好玩的他倒进马桶，「我叫太太来看，问她有没有可能一个电影结尾是，男女主角在厕所看干冰，她说不可能。那我就说，哎，我来告诉你怎么变。我把故事从结尾这样子推回去。」

2017年5月14日，杭州市枫林晚书店，彭浩翔的手掌随着「推回去」这三个字往前轻轻一拨，时光似乎就回溯了七年。在这七年里，彭太觉得不可能拍的电影，彭浩翔已经拍了三部。就在他跟人物live聊天时，系列第三部《春娇救志明》正在热映，四天票房已破亿。张志明、余春娇，这两个名字再次成为各大情感专栏的高频词汇。

而干冰与马桶，被不止一次放到电影里，从2010年跨到2017年，对应的正是彭浩翔北上拍电影的融合期。7年里，每一次烟雾出现，都有不同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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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浩翔

   彭浩翔这个人   

「其实干冰和马桶每个人都有。不是我幸运能碰到很多有趣的事，是要看你对生活有多关心。我也观察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也没变成故事。但我会什么事情都看一下，然后在中间找出一个点子来。」坐在人物live面前的彭浩翔，操一口粤式普通话，尽量挑选着简单词汇，一张婴儿肥脸，嘟着肥唇，颇有亲和感。他缓缓剥着一根香蕉，像一种熊类。只有锥子发型和黑框眼镜背后的精光，露出他叛逆的马脚。

采访正酣，突然，他盯住摄影的记者，「你可以不要拍我在吃香蕉的照片吗？删掉好吗？」语气凝重，仿佛在控诉一件极其不公的事。一会，又自己噗嗤笑起来。

《春娇救志明》里，出现过一本屎的相册，并不是道具，而是彭浩翔的作品。「为什么我们只晒食物进嘴巴之前，不拍出嘴巴之后呢。」两三年前，每次方便后，他都会用宝丽来拍一张，记录好时间地点。一次当监制，周冬雨说想晚点开机，他就把照片掏出来给她看，小姑娘使劲摇头跑开了，再不敢提晚开机。平日里，他也爱掏出来给朋友看，大家都躲得远远的。于是他想了个谁也躲不开的方法——放到电影里，为了猝不及防，还特意把相册封面作成透明。「好玩嘛，生活、拍电影都那么辛苦，一定要自己找点趣味啦。」

在三部曲中，彭浩翔都安了一个鬼故事在开头，这原本只是《志明与春娇》里的灵机一动，电影第一次在香港公映时，戏一开始，坐他旁边的女生就把票拿出来，用手机一直照，看是不是进错戏院。这个瞬间，让他感觉好有趣，即成传统。        

张志明这个角色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原来张志明这个角色是我自己来演的。余文乐还行，长得比较像我。有没有更好的选择，有的，就是我。」

拍动作片，会担心影迷们不适应风格吗？「为什么你要假设我动作片票房不好呢，知道吗，我觉得我现在票房一直不够好，是因为我还没拍动作片。」

有一位媒体从业者阅遍他所有的电影，得出其塑造角色的特点，多为有着瑕疵的小人物。「这种小人物就像身边的朋友，喜欢讲粗口，看日本漫画，看西方小说，看川岛和津实。满脑子奇思怪想，大部分是色情的意淫，恶趣味，也免不了怪力乱神。

从小到大，他就喜欢捉弄人，爱读《聊斋志异》，听各种古怪故事。彭浩翔的鬼马精灵，性与暴力的重口味，都能有迹可循。

最关键的是上世纪80年代的香港导演牟敦芾，这位导演拍蛇头对偷渡客的变态虐待、轮奸。最著名的是《黑太阳731》，拍日本人拿中国人做的杀人实验，为了电影逼真，用上了真实的尸体。「我小时候看这部电影时特别害怕。但牟敦芾是位好有趣的导演，把这些拍得很好看。」他感到恐怖片中都有一个强烈的，有力度的东西。 看时像坐过山车，有一种发泄的快感。

他拒绝把这一切拔高，给自己贴上思想的标签。在评论界看来，「他的格局不大，不会给你上层的哲学解读、也没有深度的文学探讨，他关照的始终是小趣味，但是他的故事里，有动人的人情冷暖，也有以小见大的瞬间。」

   初来乍到   

拍完《志明和春娇》后，彭浩翔跟陈可辛、刘伟强等香港导演做了同样的选择，北上。

2010年，他卖掉香港半山附近的旧居，签约江苏广电，在北京成立工作室，投身内地市场这片广阔的大海。

这片水域，有着截然不同的规矩。

刚北上那年，彭浩翔曾在上海电影节主席论坛上说起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事，「有一个煤矿矿主来找我，说可以投资我一部电影，'你替我拍一个艺术电影，一定要去电影节走红地毯。'他说最主要电影一定要有他女朋友，可以让她走红地毯。你拍什么我不管，只要用我的女朋友当女主角。」

内地的资本也有很大问题，「太好太红火。」让好多演员没法安心去拍一个电影，中间不停做别的事情，真人秀、电视剧。而投资人又把电影看得太简单，很多老板都说多少钱都可以拿，但其实他要的是给你3000万弄出个《阿凡达》这样的片。

北上之后，水土不服的结果似乎很快就显现，彭浩翔这期间拍的电影，《低俗喜剧》《撒娇的女人最好命》等，豆瓣评分6.8、5.9，一个比一个低。

喜剧片不好笑。这几乎是对《低俗喜剧》《撒娇的女人最好命》最致命的打击。外人发现，在内地电影的电影审查制度下，有着鲜明彭浩翔色彩的黄段子不见了。

「王晶曾评价你的喜剧，不允许用黄段子就不好笑，《撒娇女人最好命》就不怎么好笑。」  这句话一问出来，似乎就触到其痛处。

「黄段子？」彭浩翔歪着头，迟疑了几秒。 「我一点都不明白这是在说什么，尤其还是在王晶导演的口里说出来。」他嘴角撇下来，空气里有了一丝尴尬。

滔滔不绝的这位导演，突然就停了下来。盯着记者眼睛，他迟疑了一会，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其实我有很多好笑的点，和所谓的黄段子没有关系。」说完，嘴巴重重闭合。

他更多的感受或许都留在了影像里。

《春娇和志明》也把故事发生地搬到了北京，宽广的车道，天安门广场涌动的人群，成片成片的高楼，镜头中的北京一直在晃动，一种不安定感。

约会地点从香港茶餐厅换到清华大学，从楼间小道抽烟变成北海公园划船。张志明的马桶与干冰伎俩，在这里受阻，他北京的新女朋友并不喜欢，撇撇嘴说，「太脏了。」余春娇与张志明在北京互相不停问候，「适应吗？还好吗？」

   夹缝中生存   

夹缝中生存，面对内地电影审查，彭浩翔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他依然不得不逐渐适应，一度尝试说服自己。「香港有分级制度，可以把把恐怖片拍得很恐怖，小孩不能看。动作片也可以拍得很暴力。现在内地没有分级制度，变成很多类型片，都没法完全彻底做到底。我拍恐怖片，不能太恐怖，要能成年人陪小孩去看，还牵涉到价值观，做坏事的人必须惩罚。但你说我放到香港去拍也不行，恐怖片要特效非常好，才能吓到观众，在内地才有资本和市场的支撑。」

《春娇救志明》影迷见面会上，有人向彭浩翔提问，如何把海明威《杀手》的故事搬到内地荧幕，变成像一个中国内地的故事。这个问题的难点在于，小说公开宣扬杀人，与内地电影审查制度相悖。彭浩翔笑了笑，「能不能设定两个杀手是富二代，他们在夜店里。」

面对矛盾，他给出的答案是，要找到一个好的故事，既能通过没有分级制度的市场审查，也同时能做出不一样的好玩。「不是没有这种题材，那真是要花很多时间去弄」。

经常往返香港和内地，对于内地变化他也越来越敏感。近日微博上他晒出一组彩色T恤照片，称和共享单车一个颜色。新出的剧本集，怕大家看不懂粤语，颇为细心地附上国语版。

彭浩翔的粉丝，在他北上之后，出现了一种分裂。北上之前，彭浩翔在影迷们心中的定位是，小众、有趣、鬼才、咸湿，知乎上网友「泉的向日葵」谈到，讲究个性化品味的时代，以彭粉自居且为荣的文艺青年不在少数。

但进军内地后，让一部分粉转路人。「彭浩翔的电影失去根基，他的格局与视野撑不起大场面」，粉丝「泉的向日葵」说，「《低俗喜剧》等像各种过时梗串联起来的片子毫无电影技法可言，随便拎出一段像网络自制视频剧。「彭浩翔的电影失去根基，他的格局与视野撑不起大场面。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仆街！」

   没有港味这回事   

彭浩翔有个习惯，在拍完剧本上应有的之后，不会说停，让大家发挥下去。他形容这像大家一起玩球，事先不知道丢给谁，要是默契比较好，球就可以一直抛，不会掉在地上。刚进组的《春娇救志明》内地演员蒋梦婕一度不适应，总感觉自己的剧本短一点，已经拍到了头，别人还能够多演5分钟。

「我和余文乐、杨千嬅熟到一个程度，可以看他们一直这样玩，很多好玩的东西都是这样出来的。」彭浩翔说。

熟悉和默契，能产生出一种轻松感，从戏内到戏外都可以闻到。知乎上有人评价，第三部影片在气质上还是熟悉的味道，香港温馨的市井气息。

北上后的彭浩翔一直在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将这种气息翻译成国语。在国语版中，有些粤语中没有出现的台词，网友称并不好笑，比如提到迪丽和热巴。彭浩翔谈到，「配音的问题，从来不赞成，很多时候没办法翻译，语言魅力从来翻译不出来。」不光是面对内地，面对香港市场，他也纠结，当时《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在香港公映，有发行方说让他配一个广东话版本，说是香港人比较不习惯国语。「我都疯掉，这个电影他们本来就讲国语，为什么要配一个广东版本呢，也很奇怪。」

在这样两边拉扯中，有人评价他，失去了港味。

「说真的，我从来不明白港味是什么？」彭浩翔面对抛出这个问题的记者，一脸严肃，「说一下，我很好奇。」他挑高下巴。

「一种感受，香港人和内地人不同的精神面貌吧。」记者道。

「你好像说到，只有你出生在香港才有这个味道一样。什么是港味，王家卫、徐克、杜琪峰，谁是港味。这几个人完全不一样，好像只要一个导演出现在香港就能拍出这些味道。其实这些味道都是他个人，这个味道，不会因为离开香港在哪拍戏，就会不一样。像《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味道。我一点不困扰这个事情。」

最近彭浩翔在网上开了专栏，替红尘中的男男女女解答情感困扰。这成为他观察内地年轻人的一个窗口。他发现，香港和内地的年轻人区别不太多，同样是不能承受打击的。且内地的年轻人普遍更严重。他想了很久，觉得是因为独生子女的的关系。「我有哥哥弟弟，从5岁起就明白，一定要融进一个群体，要接受人家的不一样，我们要拉拢别人和我们一起玩，要想想如何和人家去compromise（妥协）。」

如今他要面临更大的一个时代背景是，如何捕捉这批年轻观众的脾性。这已不是内地和香港的区别，是整个大环境。「他们这一代人，都是玩手机和电脑年代长大的，更自我、更封闭。」

近几年，彭浩翔多了一个爱好，滑雪。「一开始觉得滑雪很困难，好像没法控制自己往哪走，但是后来发现，只要对于这个山坡够了解，对这个环境够了解，你会利用这个环境送自己到很远的地方。人不能改变环境，但人能配合环境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在滑雪里面找到一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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