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浦路：去老上海的法院隔壁喝杯茶

曾几何时，喝茶的涵义超越了茶壶茶叶和茶杯，成了某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隐语。“请你喝茶”，先要问一问是谁了，如果是纪委喊去喝茶，那个情节就有点像当红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了。我辈升斗草民，平素也常有人喊喝茶，那都是好朋友了。却说有一位公司开在七浦路的杨大哥，喊我去喝茶说了很多次了，总是没有机会登门拜访。那天凑巧有事走到大悦城，和杨大哥一联系，“你上来喝茶吧！”于是我拐个弯到了七浦路，找到了杨大哥的公司。这茶不喝不要紧，却喝出一段上海的历史来。

从杨大哥公司的窗户往下看，是浙江北路和七浦路的路口，这里有几幢颇有历史感的老房子，不说不知道，这里是中国第一个西式衙门“会审公廨”的旧址，要论起历史来，说来就话长了。

晚清时代“会审公廨”升堂审案

上海自从鸦片战争开埠以后，外国列强鉴于不平等条约中关于领事裁判权的规定，在租界里设立了领事法庭（Consular Courts）。说起领事裁判权，当然是丧权辱国，但放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也不是没有道理。中国实行的是《大清律》，动不动就是枭首斩立决。老百姓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读书人说是“无事不入公门”，真让外国人打中国官司，怕也打不清。所以大家各行各事，井水不犯河水，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随着租界中华人数量越来越多，华洋杂处之下，涉外官司多了起来，到1868年上海道台和英美等国领事商议决定，在英美租界设立会审公廨，英文名为Mixed Court。这一mix，mix出事体来了。

会审公廨最早设在南京路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会审公廨由南京路搬到北浙江路（今浙江北路）七浦路口的新址。新的会审公廨由西式会审公堂、管押所等，“公检法”基本完备。建筑面积有7千多平方米，应付租界里发生的刑事民事案件，本来是绰绰有余。但时间一长，矛盾来了。中西法律系统不一样，审判官、书记官、巡捕……需要协调的关系太多，很多问题不仅仅是法律问题，还牵涉方方面面。到1905年发生了黎黄氏贩卖人口案，闹到中国人大闹会审公廨，最后华人会审官金绍城罢官结束，那就是设立会审公廨时始料未及的事了。

清朝末年北浙江路七浦路口的会审公廨

黎黄氏广东人，家里老爷在四川做官不幸亡故，带着子女和15名婢女乘坐招商局的轮船回广东原籍，路过上海遇到公共租界巡捕房例行检查，敲诈未遂于是以贩卖人口罪名拘捕黎黄氏。案子发到会审公廨，英国领事认为罪名成立，中国会审官金绍城认为证据不足。审理案件时双方对黎黄氏应该拘押何处也有争议，外国巡捕居然殴打中国官员金绍城，引来旁听群众的义愤，四处围打外国巡捕，还把南京东路贵州路的老闸捕房一把火烧了。事情闹大以后，法律不顶事了，上海工商界人士朱葆三、虞洽卿等出面调解，有没有喝茶不知道，最终大家各自妥协，黎黄氏释放，中方巡捕有权到公堂维持秩序，但作为妥协，会审官金绍城被罢官。

金绍城（1878-1926）

说起这位金绍城，望野眼不妨记个闲笔。金绍城出生于湖州南浔的蚕丝业巨商家庭，留学英国主要学的是法律，在美术方面也有造诣。这次在会审公廨罢官以后没多久，金绍城就到大理寺“重新上岗”任推事，到美国考察现代监狱制度。回国时清朝已经结束了，金绍城当过众议院议员、国务院秘书。金绍城的画非常有名，1926年和陈师曾一道去日本办画展，大受欢迎。没想到回国生了伤寒，享寿不过49岁。

金绍城画作

和会审公廨有关的名人不少，金绍城绝不是最著名的。学过中国近代史的朋友都知道，1903年上海曾经发生过《苏报案》，骂光绪皇帝为“载湉小儿”的章太炎和撰写《革命军》的邹容，被捕以后就关在北浙江路七浦路的会审公廨里。最终章太炎和邹容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和二年，1906年章太炎刑满释放，邹容则不幸瘐死，就牺牲在会审公廨的监房里。

“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就牺牲在这里

如此说来，会审公廨的历史价值就大了。1927年会审公廨制度正式撤销，但北浙江路七浦路仍然是上海的司法中心，先是江苏上海公共租界临时法院，后来国民政府的江苏省高等法院上海地方法院也设在这里。1929年在老楼的后面建了一幢五层的高楼，在这里关押过的革命志士，不知凡几。

建于1929年的“灰楼”

讲了那么多历史，杨大哥邀请我到楼下去看看，“周边都拆了，残存的这两幢楼应该不会拆”。我们下楼来到院子里。一百多年的会审公廨审判堂大门紧闭，灰楼一楼是居委会，楼上没上去，据说是动迁组。

灰楼建于1929年

优秀历史建筑铭牌

这里曾经是上海医疗器械九厂

周边已经动迁

老建筑的质地

灰楼走廊

建筑细部的雕花

工厂时代的留存

在上海最早的西式衙门前转了一圈，唏嘘不已，和杨大哥又回到他的办公室，换上一道新茶，杨大哥打开了话匣子。杨大哥虹口区出身的“五零后”，这么多年浮沉商海，开过花店，爱好摄影，后来又从事服装行业，生意越做越大。我请教杨大哥成功的秘诀，杨大哥笑着说道：“多交朋友，少结冤家。”我不免追问：“真的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你打过官司没有？”办公室就在百年老法院门前的杨大哥隔着窗户看了看楼下，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打官司……阿弟啊，无事不入公门晓得伐？来来来，喝茶喝茶……”

这杯茶，我喝出了“阿德哥”虞洽卿的味道。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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