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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志田:回看七七级—历史的一代人

2017-07-25 近现代史论


“七七级”这一代人,其实也和历史上任何世代一样,不过守先待后而已。


据说现在连80后都开始怀旧了,有人因此看到了“暮气”,估计90后看到的是机缘。若不因车祸等原因而失忆,谁又能忘记过去?怀旧正如乡愁,未必体现暮气,常常是在移情。历代人畅叙三代,大都如赫德(JohannHerder)所说,表述着某种“最高贵的痛苦”。当此之时,身为50后,心态或更平静,遂可以旁观之眼看亲历的往昔——那曾经的“七七级”。


“七七级”这一群体是多元的,工农兵商,做什么的都有。对有些阅历特别丰富的人来说,这或只是人生的一个插曲;那些年少的,不过是按部就班地上了大学。就我个人而言,却真正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大学招生已经实行“有成分、不唯成分论”;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实已难进大学。后来居然能进大学读书,有那样好的老师和同学,实为意外的惊喜。上天如此眷顾,能不常怀感恩之心!


有人告诉我,这些人是不可复制的一代。那的确是个相对独特的群体,或许真是难以“复制”;但也和所有群体一样,兼具高明与平庸。盖若要“复制”,则包括读大学前的经历,意味着大学十多年不招生,这当然是谁都不希望重复的。


七七级的学生,都是“文化大革命”的亲历者。对那一代人的多数来说,“文革”更多是一段暗淡也黯然的记忆,有点像西方的中世纪(中世纪被后来自居“现代”之人视为“黑暗的时代”)。不过,由于七七级在大学读书时“文革”尚在“结束”之中,这些人虽被视作“后文革”的学生,却并未出现多少对“文革”的反思(参与“伤痕文学”的或是例外),以至于后来一些对“文革”的“理性”认知,部分似也出于七七级人之手。


就整体言,“文革”的暗淡,或也使七七级自身多少带点“文艺复兴”的味道——因为一下子“解放”了很多老教师,包括那些经历过“五四”的一代,七七级人在课堂上衔接的,往往不是“文革”前的学术,而是直接回溯到更早。当然,这更多是一种“客观”的相似,他们中多数人并不像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热爱希腊罗马那样,对其所衔接的时代亦步亦趋;不少人毋宁像那些年两套丛书的名称所提示的,更愿意“走向未来”,也更关注“中国与世界”。


而上述衔接的跨越性,恰也反映在中外学术交往之上。或因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的闭关锁国,中国学界对195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的西方论著(包括研究中国的论著)所知甚少。由于这一断层的存在,尽管我们现在追赶“国际前沿”的速度已经相当快,但今日西方的“国际前沿”,正是在那基础上产生的——其回应、修正和突破的很多问题,就是那个时代的学术取向和学术成果。追赶者若不了解其针对性,很可能追到不同的方向上去。


或因其特定的机遇,“七七级”后来成了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仿佛是风云际会,天才一群群地来此相聚。然而,这些人大部分都少小失学,缺乏从小到大的系统训练;先天不足,其创获多来自阅历和悟性。在那些阅历无法代替或补充训练的领域(例如自然科学的一些学门),悟性也就难以体现其作用。即使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里,当风尚偏于追随而轻忽积累之时,“天才”也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奇才”(“奇”近于“怪”,通常意味着并不充分承认其“才”)。实则不论天才、奇才,多少都带些“倒放电影”的味道。


换言之,七七级的不可“复制”,包括了强弱两方面。他们中很多都曾上山下乡,接触了中国的底层,类似于上过高尔基所说的“社会大学”。这可能是其特有的强项,尽管也仅在一些特定的领域里才是明显的强项。不过,即使在适用的领域里,也还要不忘上述双重学术断层的存在。学问从来是积累的,较具建设性的态度,是温故才能知新;即使基于更坚决的“走向未来”态度,也要推陈才能出新。“故”与“陈”且不知,自然谈不上“温”与“推”,也就失去了创新的基础。


那就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已为天地留此一景,却勿需复制。一个人或一代人明白了自己在社会甚或历史上的位置,也就是知了天命。这一代人,其实也和历史上任何世代一样,不过守先待后而已。于斯足矣,夫复何求。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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