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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历史是一种记忆与遗忘的竞争




历史是一种记忆与遗忘的竞争文:罗新  
20世纪中期以来的一个基本常识,历史是一种记忆,史学被当作一种记忆来讨论。
但事实上,是遗忘在塑造我们的记忆,理解记忆的关键在于理解遗忘。
遗忘有很多意义。比如一天记诵一万字,我怎么也记不下来,这种遗忘是个人生物属性上的局限。
过去有“集体失忆”的概念来与集体记忆相对应,也是强调由于记忆能力的不足而无法维持与过去的联系,这种失忆是一个消极过程。
而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积极的遗忘,是出于某种目标,主动地、有意识地切断与过去之间联系的遗忘。
焚书、文字狱等等,就是要造成一种主动的遗忘、一种强制性的遗忘。对于研究者来说,这样的遗忘是有历史学意义的。
记忆的形成过程,一方面是努力记住一些东西,另一方面则是努力忘记一些东西。


▌看似不存在的,也是必须关注的
我常常强调“遗忘的竞争”,因为我们能够了解的所谓过去、所谓历史,都是不完整的碎片,这些碎片是往昔岁月中持续进行的各种竞争——记忆与记忆的竞争、遗忘与遗忘的竞争、记忆与遗忘的竞争的结果。
那些相互矛盾冲突的史料碎片,不再是简单的孰是孰非、孰真孰伪的关系,值得我们辨识的是它们各自体现着怎样的叙述传统,代表着怎样的竞争力量,反映了什么样的竞争过程。
我们要考察那些被排斥在记忆之外的内容,特别要看到某些特定内容是被什么样的权力组织精心且系统地排斥出集体记忆之外的。
过去几千年我们能够看到的传统史学,就是这种被安排的结果。
中国史学有官修正史悠久的、独特的传统,这反映了政治权力作为历史叙述竞争力量的绝对优势地位,所有其他竞争者都因弱势而难以发声。
傅斯年说传统的史学是“每取伦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
当我们意识到存在着遗忘的竞争,就会发现如果我们不能了解掌权者为何、如何实现某些事项的遗忘,以及这些事项大致上可能是什么内容,那么无论进行什么样的道德伦理批判,都不能使我们向历史走得更近一些。
因此,那些遗忘,那些看似不存在的,也是我们必须关注的“史学”。

▌探寻真相失落和被涂抹的历史
关于记忆与遗忘的竞争,我举一个很好的研究实例。
陈侃理在日本出版的《中国史学》第 26 卷(2016 年)有一篇《〈史记〉与〈赵正书〉——历史记忆的战争》,对于《史记》的史料学特色有非常好的讨论。
讨论的主要线索是,秦二世胡亥之继秦始皇为皇帝,到底是不是秦始皇临终指定的?
传统史学中只有《史记》一种说法,即胡亥本非秦始皇指定的嗣君,而是在秦始皇死后由赵高、李斯矫诏诈立。
对于如此充满潜在争议价值的事项,秦末汉初必定存在多种说法,但是因《史记》的独特地位,两千年来,司马迁所取的说法便成唯一幸存者,其他说法早已消失。
如果不是因为今日幸见出土竹书,研究者即使对《史记》的说法颇存疑虑,也因全无证据而无从质疑。
复原后的部分《赵正书》
北大藏西汉竹书《赵正书》恰好提供了一个不同的叙事,说秦始皇临终让大臣议嗣位人选,李斯建议胡亥,始皇说“可”。
不同的史料足以引发对这个问题的再检讨。司马迁和他父亲司马谈肯定是接触到了《赵正书》所记的这个说法的,甚至应该还接触过其他说法,但为什么《史记》选择了现在这个版本的故事呢?
陈侃理指出,《史记》版叙事起于楚人反秦时的政治宣传,“胡亥不当立”的说法遂与汉朝的法统发生关联,自然为《史记》所取,其他说法慢慢消退,终至湮灭。
《赵正书》属于“小说者流”,在传统史料学框架下当然不足与千古杰作《史记》并列,但正如陈侃理所说,《史记》的史料来源大多数本就是和《赵正书》差不多的百家杂纂,今人应该在史料意义上把它们放在同一个平台上审查。
不同研究者也许会在这两种叙事间各有自己的倾向性,但这里并不是急于是此非彼,而是在这个案例中看到了把史料当作史学的必要性。
《赵正书》与《史记》有关秦二世继位的两种叙事,与其他我们已不知道的叙事之间,当然是一种古老的竞争关系,本来《史记》版叙事已经取得绝对胜利,出土竹书却使这种竞争死灰复燃。
面对这种竞争,我们不能简单地偏向任何一方(或如传统史学那样,过度信任《史记》的经典地位;或如当今某些研究者那样,一味偏向时间更早的出土文献),而要把它们都视为一种史学写作,看看各自分别由谁写、写给谁以及为了什么目的而写。
这样,史料分析首先是一种史学分析。如陈侃理所说:
“我们所要求得的历史之真,不仅限于史料记载的‘事件’之真。......历史学家不会轻易满足于接受胜利者的战报,他们‘上穷碧落下黄泉’,为的是回到历史记忆战争的现场,考察战争中的各种细节和可能,追寻真相,以及真相失落和被涂抹的历史。”


▌为那些被遗忘的人发出声音
我说过,今天的历史学家应该为所有那些被遗忘的、失去了声音的人发出声音,去探究现有的在竞争中胜出的历史叙述是如何形成的。
当然这主要是年轻的、未来的历史学家们的责任。现有的历史叙述充满了神话和陷阱,因为历史是被说出来的,被制造出来的。
我们要知道,历史越是单一、 纯粹、清晰,越是危险,被隐藏、被改写、被遗忘的就越多。我们要拂去竞争的烟尘理解过去,展示历史本来的多种可能。
这两年十分红火的《人类简史》,虽然我并不认为它是一本很好的历史著作,但书里常常有一些很好的思想和表述。
比如书里讲到为什么要研究历史,说历史和其他那些所谓科学的学科不同,历史不能试验、实验,不能反复发生,也不可预测。
学习和研究历史,不是为了预测未来,而是为了扩大人类的视野,理解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况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必须知道,我们的过去有非常丰富的可能,而不是如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特别是呈现在某些叙述中的那样单一和绝对。

罗新老师对传统历史的反叛,总会遭到质疑。很多人认为,这是对历史的臆测,缺乏根基。
 
但是罗新老师说:历史学家的使命,本质是质疑现有的历史论述,去反抗、去抵制种种主流的历史理解。

他用有所不为的勇气,担当起历史学家的责任,诚实的面对史料,去发现和讲述不一样的历史。

为此,近现代史论诚意推荐罗新老师的最新力作《有所不为的反叛者》。这本书:
 
◎探寻多元历史真相,提升历史智识:罗新老师走出书斋,亲历历史“现场”,以一个个精彩的“示例”,打破广为接受的固有历史论述,示范一种健康的看待和解释历史的态度和方法;
 
◎良心知识分子的勇气之作:坚守底线,有所不为,坚持历史学家的美德:批判、怀疑与想象力。
 
◎权威之作,独家限量签名:罗新老师在北京大学从教多年,是中国古代史的权威专家,先知书店邀请他做客签名,为这本新作更添温情。罗新老师亲笔签名,数量有限,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来源 | 文章选摘自罗新《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作者:罗新。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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