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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犯成了村里的追梦青年

2016-10-08 苏河 真实故事计划

瓦特是我的小学同学,集小偷、流氓、劳改犯等标签于一身。在村里声名狼藉的他,一心想要成为摄影师。我们看他的努力像在看一个笑话,直到他在这条路上人仰马翻。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53 个故事

 


瓦特的葬礼跟其他人的有些不同,没有哀乐,没有嚎啕。灵堂里,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跪着烧纸钱。

 

凭吊和帮忙的人寥寥无几。村民们大多在距离灵堂十多米外的路口张望,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因为假期游玩路过他家,我顺路参加了葬礼。

 

对瓦特的印象已经模糊,在我人生上演的众多好久不见中,他可能连“龙套”都算不上。

 

瓦特原先叫华特,方言里“华”和“瓦”同音,又因为他小时候性情顽劣却十分聪明,总让人想起那个发明了蒸汽机的英国人,所以得了这个绰号。他从小由奶奶养大,父母是我们那儿最早的一批外出务工人员,都在温州打工。

 

我们是小学同学。上小学最喜欢看的事情就是,数学课上,瓦特折的纸飞机在教室里飞得到处都是。老师拎着他的耳朵问痛不痛,他憋红了脸说不痛。我们听了就笑,时间久了,他不但不改,还很得意。

 

瓦特的妈妈给瓦特带回来一部傻瓜相机。那时候,我常常把棕树叶子撕成一缕一缕当拂尘,扮成道姑的模样到处装神仙。瓦特拍下我的样子,还配了一小段“看图写话”,后来,那张照片和文字一起发表在了校报上。

 

他告诉我,自己长大后要当一名摄影师,要去非洲拍狮子,还要拿什么国际大奖。

 

瓦特的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离婚,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为了争夺抚养权,他爸妈跑到学校里抢儿子。临近期末考,每天都下着暴雨,全校学生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他们一家三口淋着暴雨在操场上展开拉锯战。

 

最终,他被判给了他爸爸。半年后,像商量好了似的,他的父母各自组建了家庭,狗血的是,再婚后,两家只隔一幢楼。

 

瓦特成了空气一般的存在。很多次放学,他妈妈出现在学校,接的却是再婚后别人家的孩子,他爸爸带着新妻子继续去温州打工,他像小时候一样,跟着奶奶过日子。

 

没有零花钱,瓦特学会了偷,起初只是去同学家玩顺走了桌子上的零钱,后来,学会了偷钱包、手机、自行车、电瓶车,他还学会了在校门口问低年级小朋友收保护费。大人们知道他身世可怜,刚开始发现了,也只是教育,并不责备,时间久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上初中前的暑假,我见过他最后一次。他来我家找我玩,我爸把零钱、手表等值钱的东西全都锁进了柜子,然后坐在客厅里,眼神牢牢看着他。那个下午,我们没说什么话,我看书,他看着我看书。走的时候,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偷你们家的东西的。”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不再上学。再后来,他奶奶过世,他便消失了。

 

大学毕业那年,有一回,我去舅妈的店里蹭饭。表哥带了一个剃了板寸头的小伙进来,小伙手臂上有纹身,还有很多伤疤,低着脑袋坐在角落里不说话。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知道这个小伙是瓦特,那一天是他刑满释放的第二天。自那以后,他身上的标签,除了“小偷”、“流氓混混”外,又多了一个“劳改犯”。

 

原来,瓦特有次收保护费把人打成了重伤,进了局子。表哥念及瓦特曾帮他家解过围,去看过他几次。后来刑满释放,无处可去,瓦特又来找表哥。

 

吃饭的时候,舅妈让大家说说新一年的愿望和目标。轮到瓦特,他举着酒杯声泪俱下地发誓要学好。这种人,演得越像,越不可能是真的。我对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也相信当时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跟我想的一样。

 

在舅妈店里上班后,据说瓦特非常卖力。起初安排他送货跑运输,别人见了他的纹身和伤疤都害怕,又听说他是刑满释放人员,坚决不肯收他送的货。后来,他成了店里的装卸工,从早上六点忙到晚上八点,有时夜里也要起来卸货。

 

“三个月,没有请过一天假。”舅妈把这当成大新闻说给我们听,我们一笑。相比于“浪子回头”,人们更愿意相信“本性难移”,对于少年时期就误入歧途的人,“重新做人”这话没有任何含金量。变坏只是时间问题,我们隐隐地都在等着他变坏,以便验证自己的明智。

 

我去舅妈店里的时候,总是能碰见瓦特,但没有说过话。大人们早已不记得瓦特是我的小学同学,瓦特自己似乎也认不出我了,我也正好假装不认识他。谁会承认一个流氓混混劳改犯是自己的同学呢?

 

一次吃饭的时候,瓦特突然说自己有个做摄影师的梦想。听他说“梦想”这个词,一桌人使劲憋住了才没笑出来。他说想要攒钱买相机,问表哥相机要多少钱。表哥直接说,你别想了,摄影师的一套装备最低也要好几万,入门级别的单反便宜点,大概五六千。他说,那先存钱买个入门级别的。

 

大家把瓦特当摄影师的事当笑话传,很快,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见了他就故意问什么时候买相机,什么时候开照相馆之类。

 

这些看热闹的人里,当然也有我。我已经忘了那个拿着傻瓜相机拍我道姑装扮的瓦特,面对眼前这个名声不佳的前劳改犯,内心嘀咕着:你会学好,鬼才信。

 

瓦特这次似乎真的下了决心,听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请客吃饭,熬了大半年,买了台尼康D7100。出工装货的时候,他把相机藏在高高的货架上面,底下铺一层报纸,卸完货休息,又把相机抱在怀里,像对待一件珍宝。他还让我哥从网上给他买了几套摄影教材。

 

即便这样,也没有人相信他真的会成为摄影师。摄影是门学问,看上去好像人人都会一点,可真想拍出水平并不容易。况且,瓦特是小学文凭,一本说明书读起来都费劲,更别说那些摄影教材了。果然,一个多月后,他连单反的很多功能都没掌握。

 
图 | 去年冬天,我再次回到瓦特曾居住的地方

 

瓦特还是等来了表现自己的机会,并且赚了五千块钱。

 

在表哥的婚礼上,他做了婚礼跟拍。说是跟拍,其实是请了专业跟拍后,他做第二跟拍。“第二跟拍”,我们听了噗嗤就笑了,有了专业跟拍,谁还会要业余的?不过是不想扫他的兴,才给的面子。


但他做足了功夫,在网上研究了所有婚礼跟拍的技巧,还全程参与了婚礼细节的讨论。在现场,也有一副专业摄影师的样子,差点让人忘了他身上“小偷”、“劳改犯”、“流氓混混”的标签。

 

当时两个包厢都在办婚礼,仪式结束,伴娘去洗手间的时候被隔壁包厢出来的宾客围住。对方喝了很多酒,围住伴娘不让走,瓦特前去解围,起初好言相劝,后来成了相互谩骂,再后来厮打起来,演变成了两个包厢的对殴。酒瓶碎了一地,一直到警察来了才停手。

 

隔天,整条街都在说瓦特做婚礼跟拍把人打伤的事,带着一副“我之前怎么说来着”的先知口气。

 

之后,瓦特有信心满满地将拍的照片投稿给了报社,除了舅妈,没有人把这当回事。舅妈把旧电脑借给他学ps,还答应装完货他可以不用待在店里。瓦特背着相机去了大街小巷,拍回来一堆人像,有从网吧出来的少年,有领着孙女买菜的爷爷,有卖馄钝的老人等等,但在我看来,这些照片构图凌乱,毫无美感。

 

一张拍校门口学生放学的照片上,孩子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跑出来,笑靥如花。瓦特把照片寄给了报社,取了个特别平庸的名字:希望。

 

到了清明,天天下雨,我的心情被闷热和潮湿裹挟着,瓦特却显得格外开心。他说收到了报社的回复,回复中说他拍的那组照片已被选用,会在近期发表。他坐在货架上,跟店里的人吹,说等照片发表后,他计划开个工作室,接点写真的活。大家听了,还是笑话他瞎做梦。他抽了口烟,眯着眼睛说,真的。

 

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被久经世故的人们称之为命。人们尝试倒回去想,从千头万绪里找一个端倪。周末,店里不休息,瓦特请了半天假。那天是他弟弟生日,继母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有空回去吃饭,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满口答应。管账的说请半天假要扣一天工资,他笑笑,递了根烟,吹着口哨就出门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走公路,而是骑着摩托车绕了一大圈走江对面的小路。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路面土质松软,瓦特在家对岸的小土路上遇到塌方,他和他的相机、摩托车一起摔下江去。

 

我和舅妈一起去了瓦特出事的那条土路。已经过了三天,塌方的路段并没有在维修,只是用安全警示牌草率地围了起来。“如果那天不让他请假就好了。”店里的人说道。

 

直到他死去,他拍的那组照片也没有在报纸上发表。


 

作者苏河,现为买手助理

编辑 | 王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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