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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盘着一条龙

2016-12-01 张毅 真实故事计划

警察给表弟打电话,问他在哪里。表弟说,在网吧。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85 个故事

表弟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年月,他被引产下来,扔在医院的男厕所,浑身发紫,奄奄一息。舅妈的哥哥在医院办事,看到这个可怜的婴儿,将他抱到了舅舅家。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一见到他,就喜欢上了。外婆喜滋滋地说:“你看,长得很标致呢!双眼皮,鼻梁也好高。”

我喜爱小孩子,看着襁褓中的小人儿,觉得好玩又可爱,父母却忧心忡忡,反对领养这件事。舅舅很生气,对父亲说:“你有两个儿子,却不愿我也有两个儿子。怕我好。”

舅舅急起来有些口不择言。父亲没有计较,也不再阻拦。

舅舅家先前也有两个儿子。小表弟清秀标致,聪明伶俐。四岁那年,高烧不退,送到医院,医生说要住院,却再也没出来。

那时我七八岁,不知小表弟究竟得了什么病,只记得噩耗传来时,舅舅嚎啕痛哭,在地上打滚。外公也因为这件事情,一度有些精神失常。

最终,表弟在舅舅家留了下来,成为舅舅的第二个儿子。

表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龙”,是我外公给他起的名字,老家人都叫他“龙娃子”——我们那里靠近四川,方言跟四川话几乎一模一样。一家人完全把他当自家亲生的孩子。

龙娃子能吃能喝,体格健壮,活泼伶俐,很讨人喜欢。可到了上学的年龄,却让一家人发了愁。小学一年级读了两年,仍不会十以内的加减法,名字也写不全,只会写个“龙”。

我辅导他写作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教他:“6+4=10”,下一秒考他“4+6=?”。他说:“不知道。”反复几次,我就崩溃了。

大家都说,这是捡了个傻瓜。我们老家称之为“哈儿”。

可说他傻也不确切,除了不会算数,不会识字写字,其他方面没有一点问题,而且,他还画得一手好画。

家人们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只是猜测当初他被引产下来时,打了针,“毒”针将他的脑子打坏了。

明知他读不好书,舅舅还是坚持送他。初中毕业,龙娃子不肯再读了。

龙娃子退学时,我已结婚生子,在广东一个海滨城市工作。

那个年代,公职人员人人下海创收,我也开了一间小面包房。因为是兼职做的,店里没有自己人,总有些不放心。正好龙娃子不读书,要出来打工,我就跟舅舅说,让龙娃子到店里。

龙娃子那时才十五六岁,已长得人高马大,比舅舅的亲的孩子要高出一大截。

对自己身高、外形与哥哥姐姐的迥异,龙娃子也曾质疑过。舅舅舅妈告诉他:“那是因为你最小,对你最好,一直让你吃牛奶,吃到好几岁,所以你最高最壮。”

龙娃子在我的面包店只干了两个多月,主要是我的小面包房总共也没生存几个月。隔行如隔山,店子一直亏损,弄得我脾气也不好。

有一天,我心情不错,在店子里一边走动,一边哼着歌。龙娃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笑微微地看着我,说:“这会儿心情好,就唱歌,等会儿心情不好了,就又骂我出气。”

看他委屈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的小面包房最终关门大吉,丈夫托人帮龙娃子找了个当保安的活儿。上班的地方离我家不远,我让他不上班的时候过来,辅导他认字。辅导了几天,用的是女儿的图画书,有些字,三四岁的女儿能够记住,龙娃子却记不住。 

为他记不住字,我发过几次脾气,还摔坏了他自己花钱买的录音机——他喜欢听迈克尔·杰克逊。

龙娃子不识字,却迅速学会了粤语,与本地人交流毫无障碍,一口纯正的当地话,让人以为他就是本地人。我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至今也不会粤语。

保安的活不重,工资不高,龙娃子还挺开心的。每次发了工资就会给我女儿买零食,坐在客厅逗她:“土艳土艳,我看你怎么办哦,我看你就是个老实坨哦。”他故意将我女儿名字中的“楚”读成“土”。

女儿小时候性格胆小,龙娃子老说她“是个老实坨”。


图 | 龙娃子画的画

保安干了两三个年头,在我的严格管理下,龙娃子居然还存下了一点钱。逢年过节他会给父母买些衣服等回家,家人夸龙娃子不错,还有人替舅舅舅妈担心:这么大个儿子,亲生父母会不会把他要回去?

那时,龙娃子已经将近二十岁了。我想着他不能一辈子当个保安,总要学一门手艺。他自己也有不想干保安的想法。我说让他学个厨师,然后去一家厨师学校给他报了名。

那家厨师学校初级班大概要学习半年,吃住都在学校。有时候,去学校看龙娃子,老师说他不识字,不懂记笔记,也没兴趣学。后来,龙娃子似乎结交了一些朋友,总是旷课。他还学会了抽烟。

他有些畏惧我,我吼他一顿,就老实一段时间,按时上几天课,过几天又是老样子。我要求他抄课堂笔记,过了一段时间,他真拿了一本笔记回来,也真是他的笔迹——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照着画下来的。那些字他一个也不认识,能画这么一本,想来花了不少时间。

龙娃子在厨师学校学了半年,花了几千块钱,就学会了一道菜:糖醋排骨。排骨裹了蛋液炸熟,再回锅,加蕃茄汁,酸甜可口。这道菜深受我女儿欢迎,他隔不了几天就要在她面前大展一次身手,每次都被我讽刺:“看看你这几千块钱学回来的菜。”他不说话,只是在一边傻笑。

龙娃子单独住在外面,朋友不少,看上去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很担心,怕他跟那些人做坏事,尤其怕他吸毒。有几次我发现他深夜不回家,质问他,他要么说跟朋友出去宵夜,要么说去歌舞厅了。

我盘算着让他回老家,等他更大一点再让他出来,否则在这里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龙娃子不想回家乡,但拗不过我。

回家没有地方干活,平时在家又懒,家里人开始嫌弃他。舅妈甚至说:“你又不是我们亲生的,你不如去找你自己的亲妈吧!”

舅舅的大儿子那段时间迷上开车,筹钱买了一部车,帮人拉货,龙娃子挺喜欢这件事,变得勤快起来,天天起早贪黑地跟着他哥出车。但跟了几个月,他哥一分钱不给,他也就没心思了。

他曾想过回我这里,给我的一位朋友打电话。那位朋友知道我性格急躁,不敢直说,只是委婉地提过,被我一口拒绝,说他又懒又傻还不听话,不让他回来。

渐渐地,龙娃子跟那些混社会的人混到一起,帮开赌场的要赌债。他体格健壮,身材高大,猛一看,挺能唬住人。

我心里着急,给舅舅家打电话,让龙娃子来我这里。龙娃子不肯接电话。听外婆说,他不肯过来。外婆说:“现在没人管得了他了,这个娃娃不听话了。”

不久,家里打电话来,说龙娃子被抓了,犯了抢劫罪。一个刚从监狱出来的人带着他抢了一辆的士:女司机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脖子上戴着的金项链被他们抢了,是个假的。他们把女司机扔在半路,开了一段后把车也扔了。

“他跑了吗?在哪里被抓住的?”我问。

“哪里跑?就在前面那家网吧抓住的。”

“这么快就破案了?老家的警察现在办案能力这么强?”我有些纳闷。

原来,刚从监狱放出来的那个人把手机落在车上,手机上第一个联系人就是龙娃子。警察给龙娃子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网吧。警察让他在网吧等着,说有事找他。

他说好。

龙娃子被判了11年。因为想法少,他很适应高墙内的生活。我去探视,发现他除了皮肤有些发白,神态气色都还不错。我担心里面的人欺负他,他说:“没有这些事,里面跟外面差不多的。”

他从不会主动找我要钱,问他缺不缺钱,每次都说不缺。

有一次托朋友去探视他,回来说,他表现不错,是个老实人,监狱准备给他减刑。后来,他的刑期减少了一年多。

有时想,幸亏他第一次犯法就被抓获,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不该。

当年,将他捡来抱回家,究竟是救他一命,还是害他在这人世间遭更多的罪?

前年,龙娃子刑满释放。二十来岁的嫩娃娃,转眼成了沧桑的中年人。他开始跟着老家人去外地打工,去新疆帮人做防盗门,做水管。挣的钱除了留一点做生活费,其余的全部寄给他哥哥,帮他存起来。

家人说,他比进去前懂事多了,不过家人还是不希望他回去,包括舅舅舅妈——当他是第二个儿子的想法,早已荡然无存。

龙娃子坐牢时跟我说,每次跟我打电话后,很久都睡不着,有一次,他说想给我写一封信。可是,我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的信。后来想,他如何能写出一封信?

他在狱中似乎学了一些字,出来之后,他给我发过一次信息:“敏姐姐啊,看你的照片,觉得你没什么变化,就是长胖了一些。敏姐姐啊,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啊!你也是我最爱最爱的人啊!”他还列举了一些小时候我带他的事,以及在广东时我管他的往事。

这几天,新疆已经很冷了,我打电话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老家,他说腊月。他问我今年回老家吗?我说估计回不成。他说,哦!

龙娃子是个赶时髦的人,出狱后用上了微信,他给自己起名:潇洒哥。

 

作者张毅,现为教师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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