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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妈妈的白人男友

2017-04-13 张毅 真实故事计划

家住曼彻斯特的奈杰尔,接到一通来自广东婚介机构的电话,说可以帮他在中国找到一份工作,不过,他必须和一名广东妇女结婚。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47 个故事

准备睡觉时,接到黄老师的电话,她说第二天想麻烦我跟她一起去机场接个人,是个外国人。

那时我刚从一所公立高中辞职,黄老师是我在那所高中的同事,她教数学。我们并不是很熟,只是曾在同一间教室监考过。

第二天,她来到我的培训学校,我开车载着她往机场赶,在半路上接到了她的表妹阿芬。

阿芬三十七八岁,脸色黄黄的,衣着暗淡。她手上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八九岁模样,一个看上去十来岁。

阿芬看上去有些紧张,我问她:“你也是第一次见他吗?应该有照片吧?”她说:“有照片,不过忘了带来,老外看上去都差不多。”

快到机场的时候,我看阿芬什么也没准备,便下车在路边花店买了一束鲜花,让阿芬抱在怀里。

在机场等候的时候,黄老师跟我说了说基本情况。

我们来接的老外叫奈杰尔,48岁,英国曼彻斯特白种人,家境一般。奈杰尔拥有英国政府颁发的执教资格证,但他患有因外伤导致的癫痫,在英国似乎很难找到工作,因此他希望在中国找到一份当教师的工作。

一家婚介机构联系上他,说可以帮他在中国找到一份工作,不过他必须和一名中国妇女结婚。

奈杰尔同意了,婚介机构便介绍他和阿芬认识。

阿芬被老公抛弃,一双儿女由她抚养。她没有工作,英语更是一窍不通,连字母都认不全。阿芬起初并不奢望自己能找到一个老外,但婚介机构给她看了很多成功的例子,她有点心动。

后来阿芬有个亲戚离婚后也嫁给了一个老外,而亲戚的条件并不比自己好,于是她决定试试。

阿芬开始与奈杰尔通信,她的信件是付费让婚介机构代写的。阿芬告诉奈杰尔,她的一个亲戚可以帮助他在中国找到一份当教师的工作。

对于这一点,奈杰尔非常满意,他下定决心飞到中国来。奈杰尔诚心希望找到一位中国妻子,渴望在中国生活与工作。可这与阿芬的想法相去甚远。她希望迅速与洋人结婚,马上出国。

奈杰尔虽说是个的老外,但他在曼彻斯特有房,还有英国政府的社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都比嫁个中国男人强。”阿芬说。

“等他到了之后,先给他检查身体,只要没有艾滋病,就去领结婚证。先把他定下来,再逼他同意回英国。到时候他不同意也得同意。”阿芬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我有些吃惊,觉得她把婚姻想得太简单了。

我看了看黄老师,她似乎并不觉得表妹的想法有什么奇怪。

奈杰尔乘坐的飞机到了,乘客陆陆续续出来。来我们这个海滨小城的外国人不多,我很快注意到了一名高大的白种人。他似乎在寻找接他的人。

我照着阿芬给的号码拨过去,那个白人果真接了电话。

奈杰尔有些迟疑地朝我们走过来。他看着我们,突然将挂在胸前的电脑包翻转过来,上面贴着一张跟电脑包一样大小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东方女子站在海边,热情洋溢地笑着。

看着那幅很大的照片,我有点感动,甚至有些震撼。几十个小时的飞行,这个英国人一直将照片放在胸口。他是诚心诚意地来赴这个约的。

照片上的女子,应该是年轻时候的阿芬。奈杰尔指着照片问我们:“芬在哪里?”我将这句话翻译给阿芬和黄老师听。黄老师推了阿芬一把,阿芬拘谨地笑了,黄黑的脸上透出一层红晕。

我一边示意阿芬上前,一边对奈杰尔说:“这就是阿芬啊!”

奈杰尔与阿芬握手,接过她递过去的鲜花。他似乎很失落,不过还是紧握着阿芬的手跟着我们往外走。走到大厅门口,他突然想起要给母亲报个平安。

打电话的时候,我发现他拿着手机的手一直在颤抖。

不知为什么,电话一直不能接通,我见他有些焦虑,就对他说:“我们先回家,然后再给你妈妈打电话,好吗?”他露出高兴的表情,连声说好。

来到车上,阿芬的两个孩子有些敌意地看着奈杰尔,奈杰尔扮着鬼脸与他们打招呼。突然,他大声喊叫起来。原来,他忘记取行李了。我们一道返回机场,经过一番交涉,取回了他的行李。

汽车按照阿芬的指挥,七弯八拐来到一幢老旧的宿舍楼前,那是阿芬和她孩子的住处。我在宿舍楼下与他们道别,奈杰尔有一丝惆怅与不舍,毕竟我是唯一能与他沟通的人。

十来天后,当我差不多忘了这件事时,却突然接到奈杰尔的电话:“苏珊(我的英文名),请帮帮我,她们总是要求我去检查身体。”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天奈杰尔拿着手机不停颤抖的手,那张阿芬的大幅照片,以及奈杰尔见到阿芬后掩饰不住的失落。

我与他约定好见面的地方,然后将地址发过去,让他坐出租车过来。我带他去了当地口碑最好的一家西餐厅。奈杰尔喝完白菌忌廉鸡丝汤,发出一声轻微的心满意足的叹息。

他用浆洗得干爽发硬的餐巾布沾了沾嘴角,悠然地靠坐在高背椅上,目光再次落到我无名指上的戒指上。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结婚了吗?你的丈夫在这个城市吗?”

我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遍暗自诧异:不是说老外不打听别人的隐私吗?

经过简单的交谈,我大概知道了奈杰尔这几天的情况。这些天奈杰尔一直住在阿芬家里,他发现阿芬一句英语不懂,不能沟通交流令他无比抓狂。此外,他还要应付那两个充满敌意的孩子。

最为恐怖的是,她家不时出现一个面目凶恶的老年妇人,翻来覆去用英语对奈杰尔说:“去检查身体,检查完身体我们就带你去找王先生,王先生可以让你去大学教课。”

奈杰尔非常想去大学教书,所以很想见到王先生,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检查身体。他问阿芬,阿芬也只会跟着说:切克哟巴地(Check your body检查身体),并不能回答为什么。

被困在阿芬那简陋狭窄的房子里,奈杰尔无计可施,最后想到了我。

奈杰尔所说的王先生,是我们当地一所大学的外事处长。那位王先生我很熟悉,可以介绍奈杰尔认识。不但如此,我还可以为奈杰尔提供一份兼职工作。

我当时拥有一家规模不算小的培训学校,正需要外教。可我觉得奈杰尔是因为阿芬来到中国,阿芬理所当然拥有对奈杰尔的所有权。所以,在征求阿芬的同意之前,我并不敢擅作主张。

正寻思着如何同阿芬沟通这件事情,奈杰尔的电话响了。电话接通后,他脸色由晴转阴。他厌烦地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将手机递给我,似乎我是他的保护人。

我诧异地看了奈杰尔一眼,接过手机,话筒里传来阿芬尖利的声音。知道是我,阿芬明显很不高兴。想起之前无偿帮助过她,我也有点不快。

我跟阿芬说了自己想介绍奈杰尔去大学任教的想法,没想到她并不排斥。相处十多天后,她感觉奈杰尔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控制。奈杰尔似乎铁了心要在中国教书和生活。照目前的形势看,不把那他弄进大学教几天书,他是不肯答应体检、结婚的要求的。

不过,阿芬和她的亲戚们并不熟识那位王处长。

将手机交给奈杰尔时,我告诉了他我的想法。奈杰尔很高兴,他似乎一开始就很信赖我。跟我聊天时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在英国的穷困潦倒和他的病痛。他告诉我他的手一直颤抖,是因为长期服用治疗癫痫的药物。

几天后,我便邀请奈杰尔去我的培训学校看看。

那时,我们这座海滨小城外国人较少,且多为棕色或黑色皮肤。所以当那些八九岁的孩子们看到奈杰尔这样一个白皮肤、绿眼睛、灰头发的白种人时,都欢呼雀跃起来。

奈杰尔被孩子们的情绪感染,他使出浑身解数,使自己融入到孩子们中间。他冲孩子们扮鬼脸,顽皮地捏捏他们的鼻子或揉乱他们的头发,引来一阵阵惊叫声。

在其中一个班上,奈杰尔即兴上了二十多分钟的课。互动时,他跪下来,正好跟那些孩子差不多高,这是他表达平等的一种方式。大胆一些的孩子伸出手,摸摸他的鼻梁,惊呼:“How tall(好高)!”奈杰尔仰头哈哈大笑。

我曾与奈杰尔商定过上课的费用:每节课一百元人民币。这次他虽然没有正式上课,但走走看看,与各班同学打招呼,做游戏,也差不多耗费了一节多课的时间。我拿出两百元人民币双手递过去,感谢他的劳动。

奈杰尔说:“No,No,No!”

他俯视着我,笑意从那双灰绿色眼睛的深处浮出来。他执意推辞,然后俯下身用他的脸贴了贴我的脸。

我感觉有些发懵。

转过头,我看见了办公室门口三双敌视的眼睛,是阿芬和她的一双儿女。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后来,我联系上王处长,向他推荐了奈杰尔。他们约在一家麦当劳见面,聊了会儿天。王处长表示,学校可以聘用奈杰尔——奈杰尔证件齐全,拥有当老师所必须的证书,又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奈杰尔在大学有了两房一厅的独立住所,学校还提供一年两次往返中国与英国的机票。他从阿芬的住所搬了出去,跟我说自己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

奈杰尔工作的地方在郊区,离我的培训学校很远。但周末,他仍然坚持到我的培训学校做兼职外教。

奈杰尔帮了我很大的忙。

学生和家长都迷信洋面孔,可我的培训学校并没有申请到外教聘用资格证,我只能从当地大学聘用兼职外教,但他们并不稳定。

没有外教,英语培训机构在家长、学生眼中就没有吸引力,这一直是令我头疼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在街上看到洋面孔,不管对方是干嘛的,我都会想办法拉对方到我的学校“交流”。

或许,我和阿芬一样,决定帮助奈杰尔的那一刻,就存下了私心。

奈杰尔的热忱相助,缓和了让我焦头烂额的外教问题。我从心底感激他,他却并不觉得自己给我解决了大难题。相反,他多次真诚地向我表示:“谢谢提供工作”。

奈杰尔的教学深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

在一堂口语公开示范课中,奈杰尔让我把教室里的课桌撤出去。十几个孩子坐在五颜六色、童趣盎然的小椅子上,后排是他们的父母。奈杰尔着装休闲而精神,给他配课的年轻女助教,一身浅蓝色制服裙,干净利落。

图 | 奈杰尔和孩子们做游戏

奈杰尔请家长到前排参与互动活动。他走到一个长发长裙的妈妈身边,牵起她的手往前排走。高大的奈杰尔绅士气十足,被牵住手的女士像个小姑娘一样跟在他身后,脸上泛起了少女时代那种纯情、羞涩的笑容。

这时接待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个女人声音尖利,普通话中夹杂着本地话,是阿芬。

阿芬大声说:“我找你们老板!你叫她出来,我知道她在里面,那个鬼佬也在里面!”

前台值班的老师与保安态度客气但语气坚决:“这位家长,请您不要大声喧哗,里面在上课。”

阿芬继续高声大嚷:“谁是你们家长?我有钱也不会往你们这里送!你啲老板咁贱格!抢人家的男人!她难道没老公么?”

“你继续胡闹,我报警了!”

“告诉你们老板,她若再敢让那鬼佬过来上课,我就砸你们的校车!她一个北方佬,有什么好神气的!”阿芬一边嚷,一边出去了。

奈杰尔从阿芬的住处搬出之后,起初也想与阿芬正常相处,但在阿芬咄咄逼人的“爱老虎油”(I love you我爱你)与“切克哟巴地”(Check  your  body检查身体)的攻势之下,败下阵来。

奈杰尔不得不严肃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能与芬女士结婚。于是阿芬翻脸,多次到奈杰尔的住处吵闹,让他“滚回英国去”。后来阿芬被警告“不得骚扰外国专家”,并被保安驱逐。 

期末临近,我的培训学校准备拍摄一些精品课照片,用作假期招生宣传。我邀请奈杰尔参加,他一口应承:“No problem”!

拍照那天,我充当奈杰尔的助教。

奈杰尔从讲台上蹦跳下来,走到我身边。他夸张搞笑的动作照例引来小学生们的哄笑。孩子们当他是个高大魁梧的活动玩具多过于当他是个老师。

这个巨大的活动玩具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来,是个标准的“公主抱”。本就兴奋的孩子们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集体尖叫、拍掌、跳跃。

这个场面并没有被清晰记录下来——教室最后排那位男摄影师的手一直在颤抖,拍的照片全部花掉。

奈杰尔不知道,那位摄影师就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直感觉有些神秘的,苏珊的丈夫。

阿芬被驱逐后没有再找过我的麻烦,倒是黄老师给我打过一次威胁电话,让我不要请奈杰尔上课。她们觉得奈杰尔无法上课的话就不能在中国待下去,就必须回英国。

奈杰尔已经成了她们眼里的一根刺。

奈杰尔不以为意,生活慢慢进入轨道。转眼,他在中国待了两年,对我们这座海滨小城已颇为熟悉,在这里的生活也变得如鱼得水。

本地居民对于来自北方的同族同胞不甚欢迎,对于国际友人倒是很热情,充分展现出礼仪之邦的风度与风采。

无论到何处,奈杰尔都能见到热情的笑脸,遇到免费的向导。本是英国弱势群体的他,在这里享受到了贵宾的滋味。

一个周末,奈杰尔跟随几个热心的学生去海里游泳,意外遭遇涨潮。那时他正在水中畅游,后来再也没能上岸,不幸溺亡。

我想起之前跟奈杰尔吃饭,暮色四合,他隔着落地玻璃窗凝视着渐暗的天空,自言自语道:“要下雨了。”他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幽默笑容,眉眼间尽显落寞。

曼彻斯特多雨,奈杰尔应该是想家了。


作者张毅,现为教师

编辑 | 杨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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