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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差点成为亿万富翁

2017-07-04 李健 真实故事计划


1980年代末,中国西部兴起了淘金热。美国记者詹姆斯·泰森当时报道说,那十年里,有40余万中国农民放下锄头,拿起镐头,离开村庄,从全国各地汇入“疯狂的淘金浪潮”。在淘金圣地可可西里,还诞生了“四大金王”。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86 个故事

那是人们为淘金疯狂的年代。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我家乡陕西的人们就四处开矿寻找金子。

有些关系户会聚在一起,凑钱入股到县城外边的汉江河里淘金。小团伙们拿着有政府盖章的开采证,带着冒着浓烟发出巨响的推土机,占领裸露的河床。“金窝子”越多,巨大的沙坑也越多,汉江河如一个皮肤生疮溃烂的病人。

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西部兴起了淘金热。成群结队的青、壮年甚至老年人离乡别子,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前赴后继地涌向诱人的阿尔金山和可可西里。淘金热的高潮是在1989年,八千金农在风雪中陷入绝境,国务院派出工作组进驻格尔木,兰州军区派出空军救援,一时间震惊中外。


我父亲看到别人淘到金子,得了大钱,眼红如火,便四处考察,也想一夜暴富。他先是去了潼关的几处金矿,在老板手下包活干的大灵娃和带着一帮人四处抢劫的佳娃热情款待了父亲,不到半月他意识到潼关鱼龙混杂,他这样没实力的人是站不稳脚跟的。

母亲极力劝阻父亲,说没有发财的命就不要强求,安心经营自家的小餐馆。父亲听不进劝说,很快就请了几个人,用洋镐铁锨在家门口的小河里挖沙淘金。一个月后,只收获三五克金子,连一个工人的工钱都不够。这之后父亲带人转战到我大舅家后山上的一块沙地,挖了七八天,一无所获。父亲这才黯然作罢。

1999年,我刚高中毕业,找不到事做,窝在家里帮忙经营小餐馆。一家人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可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因为父亲入股了甘肃K县的一处金矿。

父亲是从信用社的孙会计那里得知那处金矿的,那天孙会计酒后说:“老李,我给你说个事啊!大灵娃不得了啊,要不了多久就成千万富翁了,他自己有十几万,在我这里又借了四十万,是K县金矿第一大股东。听说他们那个矿好得很呐!你莫在外面说哈,他们让保密。”

过了半个多月,父亲和大灵娃有说有笑走进我家。酒桌上父亲问大灵娃是否在K县开了金矿,他藏着掖着不肯说,后来见实在瞒不住了才道出实情。父亲直接问他还能不能入股,他说股东已经满了,并且大家都不同意再加人。

父亲又是恭维,又是倒酒,甚至搬出两家的深厚交情。酒过三巡,大灵娃坦白了:“洞子打了六百米,其实矿上的钱都快花完了,但还没看见金子,各个股东正在筹钱。我这次回来是找孙会计商量,想再贷十万。你要想入股还有可能。”

几天后,父亲和大灵娃去了K县。七八天后父亲回到家,兴奋地对我们说:“上面的洞子每个月都要送近六十斤金子下山,咱们的洞子离它很近,打出金子的可能性极大。他们已经答应让我入两股,我打算从孙会计那里贷十二万。”汉江河里,潼关山上,父亲没能实现的淘金梦,仿佛就要实现了。

又过了半个月,父亲把我叫到面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咱们家必须有个人在那里,不然人家就会当你不存在。你都快二十岁了,也不知道干啥,要不你去锻炼一阵子。条件虽然苦,但我和他们都混熟了,人家不会亏待你。”

那时我喜欢上一个邻村女孩,可她却看上别人并随之去了广东。我整日如丢了魂一般,想着出去透透气也好,就答应了父亲。

在矿上受过伤的“独眼”王叔叔正好要回矿上,便带我同行。我俩清早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到汉中,转中巴经略阳出陕西,晚上八点多抵达K县县城。主街旁有一座三角形山崖,整齐如斧子砍成,周边没有一栋像样的楼房。

王叔叔带我住进一家旅馆,遇见了金矿的股东孟叔叔和赵家五兄弟的老大、老么,三人正在打扑克牌。他们此次下山是采买日常食品、雷管炸药、机器配件。

次日早晨九点多,我和王叔叔上了一辆快要散架的小巴,沿着大河向大山深处进发。路上倏忽经过三几户人家,房屋皆是土墙黑瓦。中途有一截塌方,车被迫停在路边,我从车上下来站在路边的悬崖边,看见云雾在我脚下缭绕。塌方之处有家商店,有个矮个瘦弱的男子正插手站着门口,是大灵娃。我上前打招呼,他一脸严肃地回应了下,印象中他很爱笑,到山里却变了个人。

路一会儿就修通了,小巴继续在山里前进。下午五点左右我们下了车,走进一户人家。女主人给我们做了点吃的。

“凑合着吃几口,得在这儿住一晚明早才能上山,上山还有十几里路呢。”王叔叔说。但桌上的两个菜——豆渣和切成丝的四季豆,我都难以下咽。

天一亮,我们再次起床沿河徒步。我们先过了一座吊桥,而后进入一个个由乱石组成的迷阵。在河道狭窄处,有一座由几根木头搭起的小桥,我们再一次过河,开始上山。越往前走,路越陡峭,地形越险,这种地方也只有狂热的淘金者才会来。

王叔叔见我有些走不动,便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下午两点多,我看见不远处一缕烟雾从山林间升起,王叔叔说那是矿上的炊烟。

那群山之间有一道百来米宽的夹缝,阳光都被遮挡,大白天也显幽暗。淘金者和他们的机器,就在这里寻找金子。山脚下的矿渣被堆到三十米高,一条灰白的小溪从矿渣堆上倾泻而下。

山脚下有三间屋,其中一间是女人们的住所兼厨房。往上三四十米,是股东刘兵住的屋子,旁边有个碾房,安置着一台没动过的碾子。这些房屋都是砍伐山木搭建而成,里面家具也是山木打的。

网络图|废弃矿山

山上有一面被炸出来的崭新崖壁,崖壁下方有个黑黢黢的矿洞,寄托了淘金者的发财梦。洞口空地上有一排工棚,再远一些摆着巨大的空压机,还有发电机。这两台机器运作起来,噪音震天,人们面对面也很难听清对方的话。空压机旁晾着一些衣服,大多没有洗干净。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乱糟糟的。

矿上的人喝的水都来自一个泡着腐叶的水坑,味道很涩。除了喝的水和木柴,山上的日常所需以及炸药、工具,都要雇背夫从山下背上来。好几吨重的空压机和铁碾子,几十个人一起花了五天,才运上山来。当时有个背夫砸伤了脚,矿上赔了几千块钱。

大灵娃安排我和刘兵一起住。我的床边就是那条灰白的小溪,湿气很重。为了祛除湿气,股东们让我吃大量的辣椒。刘兵以前在县百货公司工作,是股东里惟一的城市户口,百货公司倒闭好几年了,他下岗后一直没找到好的门路,直到萌生淘金的想法。

第一次在山上吃饭时,我惊奇地发现股东餐特别好,有很多肉食。工人们的伙食则差一些,工人们没有饭桌,一个个都端着饭蹲在地上扒拉。

那些工人里有我两个初中同班同学,当时他们各拉着一车石渣从矿洞里出来,他们认出我并跟我打招呼,我说,没真想到在这大山里还能相遇。

场面有些尴尬,不过他们很快就转身钻回洞子去了。

我戴着安全帽拿着手电进去过一次矿洞。那洞口比我高一点,往里走就大概只有一米五高,带我进去的股东陈远平身高有一米八左右,勾着腰才前行。遇到拉石渣的小车,我们必须把身体紧贴着洞壁,小车才能通行。

洞壁上都是棱角分明的岩石,很容易划伤。地面躺着一根长蛇一般的黑管子,里面是从空压机传过来带动钻杆的强气流。隔个十几米,洞壁上就有一个瓦数不高的电灯泡,由于电压很不稳,灯光时亮时弱。隔个一百米,安置着一个排换空气用的圆形风机,吹出的风凉飕飕的。

走了大概六百多米,到了洞底。新炸出来的石渣刚刚被清除干净,钻工用钻枪在尽头的山体上钻出了二十多个鸡蛋大的孔,炮工正往孔里塞炸药。

陈远平问:“下一炮啥时候放?”

浑身都是灰尘的炮工,手上捏着几筒炸药,转过头来说:“陈老板,下一炮在二十分钟后。”

陈远平用一把尖头的锤子,在石壁旁边敲了敲,借着手电光仔细察看,一边看一边发出轻微的叹息,最后还骂了起来:“狗杂种,你到底藏在哪里,跟我躲猫儿!”

我悄声问:“陈叔,你估计啥时候能打出金矿?”

他叹着气,说道:“这个不好说,金矿矿脉就一尺来宽,游移不定,可能就在很近的地方,说不定三几天就能打到,说不定三几个月、半年也打不到。”

算着时间,我们快步走出洞子。炮响后过了一会儿,工人们缓缓走进洞内,去清除新炸下来的石渣。每炸一次只能推进两米多,可要二十多车才能运干净那些石渣。

网络图|矿洞

我到矿上的第三天,股东大会上我第一次见到金矿的筹划者蒋道学。他曾在上面那个高产金矿包工,见附近金矿很好,也想赚这个钱,可他不便另立山头,找了大灵娃来牵头。

那天股东大会上大家情绪都比较激动。

赵家老大说:“是不是开矿的方向搞错了?”

陈远平说:“肯定没错,根据矿的走势就应该是这样开。”

“那为啥打了你妈几个月,连金子毛都看不见。”

……

大灵娃扯起嗓子喊:“你们两个莫争了,争有个球用,方向应该没错,继续照这样开。”

表面上看大家是在争论开矿方向,事实上是孟叔叔和赵家兄弟结成一派,反对大灵娃的安排,说他不把人放在眼里。

蒋道学先是静静听着,而后站出来打圆场,说:“先这样继续开,大家都别说了,一起烧香敬财神吧。”

蒋道学燃香,嘴里默念“财神保佑,财神保佑,让我们早日打出金子!”,随后举香过顶拜了拜,把香插进一个装满了米的洋瓷碗,最后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其他股东也跟着毕恭毕敬做完这个仪式。在财神的面前,大家的意志是统一。

股东大会那天起,山里的雨季开始了。雨量不算大,就是整日不停,山间比原来更加昏暗,帐篷里的灯泡整日都得开着。虽只是九月,下雨的山里已经冷得需要烤火。大灵娃巡工回来便挨到火堆边,脱掉棕色翻毛皮鞋,烤着他的汗脚,其他几位股东则时常围着火堆打牌。

一天中午,我发现孟叔叔和赵家老大不见了,便问大灵娃:“他们去哪里了?”

大灵娃一脸鄙夷,说:“去山下嫖婆娘了,这两个狗日的,几天不见腥,心里就躁得慌。”原来那二人各自在县城包养了“小姐”,隔十天半个月就下山快活一趟,矿上就他们两个好这一口。

矿上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愁眉苦脸,尤其是大灵娃。矿上每天都有很大的开销,金脉却迟迟未能找到,他总是很紧张。

 

雨下起来的第八天,傍晚时分雨量开始陡增。闪电时不时林间落地,营地忽明忽暗,屋顶的帆布被雨滴砸得噼里啪啦响。

午夜两点多,我正在熟睡。突然,一声巨响将我惊醒。眼见我的床在向外倾斜移动,我赶紧起身,钻到刘兵的床下蜷着。而后比平时流量大几十倍的溪水,如一群野兽从山上往下冲刺,我的床被一卷而走,床下的地面塌陷成一个小的崖面。

正当我发蒙的时候,刘兵大喊:“快出来!没事了!躲在床下更危险!快!”于是我迅速从床底爬出,看见刘兵也是惊慌得不行。

这时大灵娃打着手电,在外面喊:“刘兵,你们没事吧!”

刘兵应声道:“没事,都还活着!”

我们准备去开门,发现门已经变形了打不开,刘兵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把斧子去砍门板。砍开门后我们惊呆了,石渣堆滑下来把门封了有一米高,只能爬出去。

大灵娃说:“其实水不算大,是石渣堆把水路堵住,才变成了泥石流。你们还算幸运,滑下来的石渣到门口就停了。如果石渣再向前,你们必死无疑。”

天亮后,雨转小。矿上只有我和刘兵的房屋受损,其他处所都无大碍,大家开始收拾残局,清理石渣,把没被雨水冲远的工具捡回来。此时我看见七八个人在溪流里捡石头,看起来干劲十足。

我问大灵娃他们在干嘛,大灵娃说:“那都是金矿石,从上面那个金矿冲下来的,捡一口袋我们付一百块。”我去看那些石头,大多布满了金黄的星星点点。

一场泥石流,带来了金子,一直未动的碾子转了起来。陈远平和刘兵把捡来的金矿石,投入碎石机的口中,几秒钟后就被碎成小颗粒。接着把小颗粒倒入圆形的碾槽,通过柴油机带动的生铁碾子,把石颗粒碾成石粉。同时不停地往碾床中注水,大部分石粉随水流冲出碾床。

碾了大概有七八个麻袋金矿石,碾床底留下五公分左右厚度的白糊糊。这时倒入一些水银,注水搅拌。水银“爱财”,只包裹金子别的一概不要。继续用水冲走多余的石粉,只剩下一层银色的膏状物,用纱布将之包裹捏成小圆球。之后用高温把熔点较低的水银蒸发掉,分离出纯金。三四天时间后,捡上来的石头,变成了锁在小保险箱里的纯金。

最后一道环节是运金下山,金子在金矿营地里很安全,但想要安全运下山就得颇费周折。以前潼关的金矿,经常有专门抢金子的团伙,那些团伙往往都带着枪,我家乡就有上百号这样的劫匪。为了安全地运金下山,矿上的老板会请人带枪护送。所以时常有人因为争夺黄金火拼,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

听说矿上有了金子,父亲又去了一趟K县。山下到县城的公路因为塌方已经断了,车子进不来也出不去,心情急切的父亲是徒步进山的。看过金子后,父亲带着大难不死的我下山回了家。

网络图|矿中作业

一个多月后,父亲接到大灵娃的电话,获悉天大的喜讯:“我们矿上打出金子了,和上面的洞子一样好。”得知此事我们一家人兴奋得彻夜难眠,仿佛一堆一堆的金子,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父亲盘算着要再到矿上去看看。

正当父亲出发去K县前一天晚上,又接到大灵娃的电话:“完了,金矿完了,啥都没有了!K县副县长带着武警拿着冲锋枪,上山炸了洞子和机器,烧了工棚,还把我们带到县城关了起来,我们刚从拘留所出来。”

“不是说手续都齐全么?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事?”

“哎!他们现在不认账了!不要脸啊!说是市里决定的,县上办的手续不合法,要收回重新拍卖。其实还不是看到金子眼红了!”

父亲心急如焚地说:“那你们先回来啊,回来大家商量商量。”

其实在打出金子之前,已经传出K县要整顿金矿的消息,只是大家没有足够重视,认为各种手续齐全,该打点的也都打点了,不会出岔子。找到矿脉后,股东们个个兴奋不已,说给工人们涨工钱,工人们听了每天二十四小时轮班,干得热火朝天。保险柜里的金子越来越多。

也就是在大家闷头干活的时候,那天上午K县副县长带着五十多个武警冲进金矿营地。一把把冲锋枪对着大家,让他们原地蹲下,说如果谁跑就朝谁开枪。

大灵娃挣扎着想和副县长讲理,一名武警一脚踢在他肚子上,他岔了气蜷缩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大灵娃屋里的小保险箱,也被端着枪喝令打开,已经提纯的十几斤金子和一批还没被提纯的银色小圆球,散乱地装在两个小布袋子里,全被收缴。

武警端着枪,说矿被查封了,让每个人收拾东西,除了身份证件,别的一概不能带走。之后,给每个人铐上手铐,手铐不够用,就地取材,用麻绳反捆双手。据说,上面那个矿也被查封了,两个金矿近百个“俘虏”,被送到县城旁边的拘留所关押了三天。那些人没被审问,只是被告知矿不能开了,让他们赶紧回老家。

回家后,大灵娃说托了省政府的关系争取把金矿要回来,承诺不管要回来的是金矿还是钱,都给“关系”分三分之一。他还四处放话,谁有办法帮忙要回来,也可以分那么多,股东们也四处找人。可到最后金矿也没要回来,据说被拍卖了。

整个金矿的资产只剩下一块金子,是陈远平私藏的。“我一看有武警来了,就把一块刚碾出来的金子塞进高帮皮鞋里。下山的时候我说要上大号,趁他们不注意把金子埋进洋芋地一个小坑里。从拘留所出来,我就赶紧回去找……”

那年除夕过后,家里餐馆生意不好,赚不了钱,父亲母亲在县城起早贪黑地做起来了卖菜的小生意,我经老乡介绍进了广东的一家电子厂。那些淘金者的遭遇,则各不相同。

孟叔叔回潼关金矿继续给老板干活,赚些辛苦钱。陈远平跑起了摩的,每天赚个一两百块,边养家边还债,结果在2008年被油罐车撞飞,死掉了。刘兵跟别人去关中承包修路的工程,听说也不容易。蒋道学好多了,他手下有一帮工人,亏掉的钱用两三年就抹平了。

2006年,我在上海工作。大灵娃打来电话说他在常州,想到上海看看我。次日中午,我去火车站接他。他穿得破破烂烂,背一个彩条布大包,像讨饭的。

大灵娃以为我在上海混得不错,想来投靠我,找份事做。到了上海才发现,我只是个小职员。我带他逛了逛上海,吃了些地方小吃,一周后,他黯然离开上海回了家。

前年回家,我听弟弟说,当年我们开金矿的那座山,一共诞生了六十多个亿万富翁。淘金热潮退去,除了那些真正的暴富者,更多人回到泥沙一般的生活中,就像做了一场梦。

作者李健,现为自由职业者

编辑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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