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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长大

陈晓妍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13

"在广东潮汕地区,人们以多子多福为家庭信念。这让身为95后的我,成为同龄人中少有的非独生子女。

哥哥比我大两岁,是家族中受尽宠爱的长子。我与弟弟陆续出生,一个比一个低调。到了弟弟这里,妈妈甚至是在做结扎手术前,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与独生家庭不同,在多子女家庭中,当成员增加到5位,形成的家庭关系也变得复杂。

 

这意味着,在家庭这张关系网上,每一个节点都彼此牵扯。我们三个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从童年到成年,一次次振荡,不断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打散、重组。



⻓大成人,会伴随着某些记忆的消失。⽽我少有这种担忧。
夏日傍晚,幼年的我常和弟弟抱着竹席跑上平房的低矮阳台,就着未退却的水泥余热躺下,数席⼦纹路印进皮肤的小坑。我会突然翻起身指着他:“不准趴着睡,乳头会消失的!”
他便老实躺好,从不挑战我作为姐姐的权威。等到若干年后,他反应过来是谎⾔,可仰着睡的肌⾁记忆已经深入⻣髓。
这类经历,在我们一起成长的过程中还有很多。比如一起爬楼梯时,我大喊一声“楼上有鬼”,吓得他一脚踩空,滚落下来,头砸到瓷砖楼梯的尖角,眉角留下一⼩块无法消弭的疤。
这些细节,我大多忘了,可在一个多子女家庭中,任何童年糗事都会有多重备份。弟弟外号“⽼细”,意为⺓儿。在⼴东潮汕地区,传统家庭信奉“多⼦多福”,几乎每家都有⼀个“⽼细”。
弟弟和我年纪接近,是我在家里的“盟友”。其实,我俩和⽓的时候很少,⽗母转个身的功夫,因为⼀句嘴角或是不小心的碰撞,我俩就能开始在席⼦上揪着头发踢打对方。
这种互殴会被我妈的苍蝇拍制止,她将⼤⽽无力的扇面一侧握在⼿里,露出手柄,不带偏袒,两边开抽。
挨过打之后,红⾊的塑料苍蝇拍会照旧挂在窗台底下。窗台栏杆处缠绕着另一条粗绳,由⼏股⼿指粗的橡胶绳编织而成,像大麻花辫。据说,这样的编法,甩打下去,会微微咬入皮肤,抽离的瞬间,会有撕扯的第二重痛感。
我爸称之为“⼊肉”。
我和老细从未领教过“⼊肉”的威力。它只适⽤于犯下原则性错误的孩子,比如偷钱、潜⼊铁⼚盗窃零件,或是把其他同学打进医院。我对这条魔⻤麻花鞭的所有认知,来⾃我哥一次次的使用体验。
我哥只⽐我⼤两岁,或许是头胎吸收最多的母体营养,他的体格比我与老细健壮不少。从小学开始,他就是村里远近皆知的“刺仔头” (混混头子)。
身为刺仔头的妹妹,我享受着同龄人的忌惮和尊敬,也承受着他给我的区别对待——按照江湖规矩,我哥从不打女孩。但江湖不断家务事,打妹妹可以。
惧怕挨打,⼜不敢惹我哥,同为弱者,我和弟弟很⾃然地成了同盟。窗台下的两套体罚工具,被我们视为与哥哥的最大区别。
五六年级开始,我哥书包⾥总塞有与女孩往来的情书。他不在家时,我和老细偷偷潜⼊他房间,翻出来⼀小沓最时兴的红蓝底信纸,上面笔迹各异。
刚翻阅两张,一双大⼿从我们背后伸出,一把夺过信纸。还没来得及回头,我们的背上各自挨了一脚,扑倒在地上。我哥俯视着我们,背对着灯,脸藏在阴影里。他挑衅地将那叠信甩在我们头上:“继续看啊!”
我们⼀动不动,等他消了气离开,两个⼈才⼀齐哭出声。我趴在桌子边给上夜班的妈妈打电话:“我哥把我俩给揍了。”看到⽼细仍嚎啕⼤大哭,我赶紧把听筒递到他嘴边。
那天晚上,⼤人们加班到很晚。求助⽆门,我和老细商量出⼀个反击的办法,我们俩给彼此取了“狗屎弟”和“狗屎妹”的称号。目的只是为了证明我哥是狗屎。

图 | 我与哥哥小时候的合影

在学校⽤《烛光⾥的妈妈》做感恩教育之前,我早已学会替忙碌的⽗母照顾老细。

老细⽐我⼩⼀岁,普通三餐填不上他⻘春期的饭量,只好天天缠着我,做酱油清⽔勾兑的素面。吃得兴起,我们会突然聊起他14岁的早恋对象:“接吻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那时我的大脑⼀片空白。”

那⼀年,他在几个月间突然窜高,⽐我高出半个头时,老细对与我玩闹互殴失去了兴趣。

后来,我考上市⾥的寄宿制高中,功课多时,一连⼏周才回⼀趟家。等到我学会如何用葱蒜为酱油面增香,老细的书桌却换上了桶装⽅便面。他守在新买的电脑前,在游戏里开枪,与队友连麦,摔⿏标,打键盘,破⼝大骂。

⽐起与我闲聊,他更喜欢早早钻回房间。关上红褐⾊木⻔的瞬间,“哒”的一声反锁。在偶尔传出的异响中,完成中国男孩式性启蒙,以及某些禁忌的尝试——这⼀点得到过我妈的印证。她曾从老细床底下扫出过烟头,举着它直奔我房里来:“他怎么能学这个?”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仅仅在一两年前,我们还在一起吐槽烟鬼“⽛黄⼝臭”。他当即发誓,这辈子不会沾烟酒。

我理解我妈的气急败坏,青春这场骤变,在亲密关系中凿出缝隙,夺⾛了她本该成材的儿子,也夺⾛了我十来年的⼩跟班。

我⾼二那年,老细辍了学,将几件T恤牛仔裤塞进背包,蹲在家⻔口。问他做什么, “去深圳。”他淡淡地答。随后,他坐上朋友开来的摩托,到镇上换乘长途大巴。他双⼿朝后,撑在车后架上,看了我一眼,以示告别。

老细离开之后,对抗我哥的薄弱势力又削减大半。但幸好,那时的他也不再喜欢费精力同我纠缠。

那⼀阵,家⾥刚为哥哥填上几千元医药费,爸妈提着水果上门道歉,安抚被他打伤的男孩。刚回到家,妈妈发现柜⼦里的一百多块钱现金⼜不⻅了。

凌晨一两点,我被一阵打闹声吵醒。刚开灯,就看见我爸抓着哥哥的手臂走进家⻔。

这个场景我再熟悉不过,每次家里丢钱,大多是我哥手头紧的时候。预算够了,他会村⾥的⿊⽹吧连续包几个夜,我爸总能准确找到他藏身的地方,当着所有⼈的面,把他提溜回家。

爸爸一边骂,一边用脚踹在他肩上。他立即站起身,现出比爸爸高大的个子。他垂下眼看着我爸,下巴上抵。爸爸被再次激怒,⽤力推了他一把。他稳稳立住,我爸却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摔坐在沙发上。

我哥转身走进房间,留下爸爸在原地⼤口喘着粗气。多⼦女家庭中,往往都有⼀个暴君式的父亲,可现在暴君老了,没有力气教训他的孩子。我给爸爸递了杯水,看见他发红的眼框里兜着泪。

对父母的心疼,全部转化成我对哥哥的厌恶。一度,我直呼他的大名,不愿意承认名义上的联系。

在他像以往⼀样抢过我⼿里的电视遥控时,我大叫一声,死死盯着他。他扔下遥控,一步步逼近我:“你再瞪?”

我看着他的表情渐渐凝固。

“啪”,⼀个响亮的巴掌落在我脸上。

我⽓得随手抄起一个陶瓷杯子朝他的头抛去。他伸手挡开,看着我妈闻声赶来,于是佯装被砸中,捂着额头蹲下。妈妈见状,把我大骂一通。他透过指缝,⽤一只眼偷偷看我。

我颤抖着,带着哭腔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在还不完全懂爱的年龄,我已经在我哥身上学⾜了仇恨。


但他却从来不记隔夜仇。打过架的第二天,我在镜⼦前收拾穿戴,他坐在一旁,跟我搭话:“又跟你的⼩男友约会?”我警惕地朝⽗母那边望去,又⽩了他一眼。

这是我唯⼀看得起我哥的地方,他⼿里抓着我仅有的早恋把柄,却从来不向⽗母透露。

我⾛出家⻔,刚上马路,⼀束强光从侧面照射过来,等我转过头,⻩色车灯已经晃到眼前。什么东⻄撞上我的右侧小腿,我扑倒在地上时,望⻅小腿中部已经被折弯,⼀阵剧痛蔓延上来。

倒在身边的两个男人⼀⻣碌扶起地上的摩托,正准备骑车逃窜。

那个瞬间,我听见家⻔口的方向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声。准确来说,那不像人发出来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受惊动物的嚎叫。

我认得那个身影,是我哥。

爸妈听到异响,忙从家里朝我跑来。我哥径直冲向那辆摩托,抓住车主的衣领,将他从皮座上一把提下来。他怒吼着,攥紧拳头,一下下打在那人脸上,直到围观的⼈群把他们强⾏隔开。

很快,我被抬上救护车。身下的担架冰凉,我身旁没有熟人,又冷又怕,止不住发抖。

车门快关上时,我哥不知道从哪里跳了上来。父母开车跟在救护车后,他就在我身边坐下,用那双习惯暴力的大手裹住我的一只手,对我说:“别怕,我在这里”。

他的手宽大而温热,是我完全陌生的感觉。

病房分三个床位,格外拥挤。哥哥⼿忙脚乱,受了爸爸⼏句斥责。医院晚上不留太多陪护人员。父母让他回家,留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

哥哥不回嘴,默默到房外的座椅上坐了一夜。听⻅我喊疼,跑进来看,再被医护⼈员打发出去,来来回回。

我的⻣折还未完全痊愈,哥哥已经通过参军入伍的选拔。2015年夏天,他正式入伍,我带着伤,拄着双拐,陪同⽗母到⽕车站送他。

他穿着⼀身绿调迷彩服,胸前⽤红布带扎成显眼的⼤红花。⽓色比以往好,说两句话就笑。据说,他参军之后,村委会会在年底给我家颁发写有“光荣之家”的小牌匾。我爸笑着说,“小也要挂到大⻔外去”。

小时候,我们仨会⽤稚嫩的标准,替⽗母考量每⼀个孩子出生的必要性。我学习好,你懂事,他?他不行,应该“出生那刻就掐死”。这是从偶尔暴怒的母亲口里学来的。

我哥一直是第三种。但这时他才笃定,他不是。

进站⾛了一阵,我有些疲惫。他瞥了我一眼,看出我的不适,假装调侃我:“瘸子来干嘛啊,赶紧回去吧。”

我抡起⼀支拐杖打在他腿上,他说了句“⾛了”,过了安检。我们都一样不擅长告别。

在他参军两年里,我考上佛⼭的⼤学,第一次离开这座东南沿海的小县城。


2016年,⽼细从深圳回到老家,带着一只失聪的耳朵。事故发生的全过程,我都只是在微信上听家人转述。

与老细想象中的⼤都市生活不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到熟人开在关外工业区的早餐店打工。工作⽇夜颠倒,晚上捏包子,白天睡觉。

刚开始,他作息倒不过来,但夜晚并不敢打瞌睡。那台用于搅变质肉和烂菜叶的机器轰隆作响,会在不经意间吞进⼈的手。

路过混乱的库房时,老细撞到货架,一台放置在顶部的⽼旧机器掉下来,砸中他的头部,导致眼⻆骨折,⽿朵⾥的半导管也被挫伤。医生说,听力没有恢复的希望。

老细的工友发来事故发生时的现场照片,血盖住他大半张脸,只剩嘴边的胡渣清晰可见。我立马认出了他,这个喊了我二十年“姐”的小孩。那一刻,我连呼吸都在颤抖,突然理解了我哥当初那声嚎叫。

放假回家,我见到了老细。他出院不久,眼睛里的淤血仍没有褪尽。我钻进厨房,这回不再做酱油面了。“蒜蓉虾粉丝吃吗?”我问。

他跑来给我打下手,用听得见的耳朵那侧贴近我:“姐,在外面,没人欺负你吧?”

一只虾溅起水花。我佯装擦脸,趁机把掉出来的一滴眼泪抹掉。

次年,哥哥退伍。路经⼴州时,他特地坐地铁到佛⼭见我。⻅到面,他脸上堆着笑, 张开双臂⾛过来,拥抱时,我们手脚僵硬,双方都有些尴尬。临走,他将一张银行卡丢给我:“⾥⾯是我攒的钱,⽣活费别管老爸要了。”

当年,我哥那群江湖上的好友,除了几个进了监狱,其他都已经结婚生子,卖⽶、开⼯厂、搬煤气罐,一身蛮力,换做几罐奶粉钱。哥哥⽤余下的几万存款,在老家开了家奶茶店,小店倒闭之后,又跑起外卖。

2018年,哥哥订婚。为了给他的婚房装修,我们一家又搬回了小时候住过的小平房。

图 | 哥哥结婚前,我帮他一起打扮婚车


墙壁已经泛黄,却还留着我小时候教老细学字的涂鸦。我哥酸溜溜说,你们那时感情多好。我反问,你都把我们打成什么样了?
“我就没用过真⼒气。”他辩驳。
我爬上低矮的阳台,趴在栏杆边往下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热热的风送进来太阳晒过棉被的香味,水桶搁在漏⽔的水龙头底下,慢悠悠地滴滴答答。妈妈睡得很沉,我和哥哥模仿理发师,⽤⼤浴⼱披在⽼细肩上,一⼈拿一把剪刀。老细那时四五岁,什么都不懂,任由我们将他的头发剪秃好几块。
剪到⼀半,木梯处传来妈妈的脚步声。“跑啊!”哥哥大喊。 没过多久,妈妈的骂声穿透⼩巷,我们大笑着四下逃散。

 

- END -

撰文 | 陈晓妍
编辑 | 雷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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