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观察|公进民退的大潮中，民办幼儿园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

     引    言 

4月26日，四川省乐山远达教育复学已两周。作为全国首批开学民办幼儿园代表，远达众园所顶住了巨大压力。两周以来，幼儿园日常工作正常开展，随着气候升温，孩子入园数量稳定在80%左右，师生们仿佛又回到当初的日常。唯园长宋彬心里是绷了紧紧的弦，此时此刻不容任何差池，安全防疫是第一生命线。

好在是开了园，好在乐山市教育局最新发布的收费通知规定：本学期可收4个月保教费，3个月伙食费。这对乐山区域的民办幼儿园而言无疑是重大利好，保住了饭碗。

随着四川、江苏两省幼儿园陆续复学，发展态势向好，给整个学界带来信心。目前，全国复学工作正在有序进行。全国多地幼儿园，最快有望在五一大假之后拉开序幕。对于公立、公益性质幼儿园而言，重点应对的是疫情安全问题，只要在地方政府统筹下，在进一步加强防疫力度基础上，大门大开，便可迎接归来的孩童。对于民办幼儿园来说却全非如此。不管是否开学，它面对的是前有“天灾”后有“人祸”，是在与同行激烈竞争与角逐、重新洗牌中杀出一条血路，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而这场战争，从2018年就开始了。

4月21日早上，幼儿教师蓝岚如往常出门买早餐。经过住家附近一所大学附属幼儿园，门口多了一辆流动早餐车。两个大保温桶放在车架上，白板招牌上写着：xx幼儿园今日早餐供应。包子2.5元，营养粥2元，鸡蛋1.5元，牛奶3元。两位早餐售卖员着蓝色工作服，蓝色口罩，蓝色防护帽，热情地向路人兜售早餐。蓝岚上前攀谈，得知两位工作人员均是该幼儿园老师，一大早就在幼儿园做了包子，拉出来卖。比起专业早餐店，她们的生意不太好。加之还有城管巡视，摆了一会儿的早餐摊不得不尴尬推回幼儿园。

民办幼儿园老师迫于生存卖包子，已不算是新闻。4月20日，深圳一杰早期教育机构推出一次特别的网课，来自湖北利川新芽幼教联合创始人张丹，讲述疫情中民办幼儿园的自救策略——新芽包子铺的故事。张丹从“疫情期间面临的压力与抉择”、“新芽包子铺的诞生与思考”、“新芽包子铺的营销艺术”、“提升包子铺爆单率的策略”四个方面入手，吸引了2000多人观看。张丹说“不管做什么，人都在，只要人在，精神气就在。如果什么都不做，人就散了.....”湖北疫情严重，开学时间遥遥无期，这是他们近期能找到的自救之路。有老师在评论区里开玩笑说，新芽包子已经做出口碑，开学以后不卖包子了，品牌就此搁置，岂不可惜。

敬佩他们的自强。但内心仍是百感交集，无限感慨。

同为幼儿教师的蓝岚说，幼师不比任何行业付出得少，但遭逢疫情，一切只能靠自己。蓝岚所在的幼儿园也打算开始效仿先行者，采取网上预订再配送的方式。她说，我们幼儿园老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教得了孩子也卖得来包子，还可以做蛋糕、烤饼干，危机就是转机。

人们唏嘘幼儿园老师竟然卖起包子，师道尊严被窘迫现实撕得粉碎，不管你是谁，要吃饭，要活下去。也有老师心态平和。他们说，不妨把此事当一场教研和人生考验，适者生存。资深幼教人李静认为，越是艰难越当自强自尊，她呼吁媒体不应放大幼儿园老师卖包子事件。

唐园长是绵阳江油幼儿园的经营者，同时她还经营和代管了7、8家幼儿园。面对每月不含房租的，仅人力就有20万+的成本，已然无法淡定。她盘算着将手上的农场面向家长和社会人士开放。一小块约7平米的地，一天租金一块钱。如此，若有700人租种一年，可立马套现20万，正好够一个月花销。而这还是理想状态，能不能全租出去要打一个大问号。

对于甘肃某幼儿园的梁园长来说，幼儿园还能卖包子，集体寻出路，已算得上是好的。而她本人经办的一所此前约有200多人的幼儿园，目下已入清算阶段，正待下家接手。这是不得已的选择。2月10日开始，在停课不停学的呼声下，梁所的幼儿园开始积极开展为家庭提供亲子活动的线上服务。一部分老师复工，提供线上服务，可领工资70%，约1600元。其余老师待岗，工资发放为当地最低生活标准，800元。担心的事情便开始发生：给老师打电话复工，有老师已在超市上班。怎么劝也不回来了。老师给她算了一笔账，在超市上班，一天150，一个月不休可领4500元，再加上促销的收入，比起先前在幼儿园的工资几乎翻了一番。

现金吃紧，老师流失。众多中小型民办幼儿园，可谓是处于前所未有的至暗时刻。滨州市总支部委员、市政协委员、滨州安吉儿幼儿园总园长李子婷在《疫情带来的学前教育经营困境亟需解决》中提到：“大部分公办性质自收自支的幼儿园和民办幼儿园的抗风险能力较弱”，“每月收费标准低于2000元的民办幼儿园，很有可能在疫情期间或结束后出现资不抵债、被迫停业的情况。”

倒闭的不止梁园长这一家。最早一则由于疫情导致民办园倒闭的新闻，来自香港。3月11日，香港屯门宏广国际幼稚园暨幼儿园向家长表示，因学生退学潮、无法预期疫情何时完结、前景不明朗及业主加租等因素，本校无法在此财政情况下继续经营。

根据教育智库中教投研针对疫情下民办幼儿园经营状况的调查报告显示，在收回的262份有效问卷中，延期开学期间每月支出在10万元以内的占38.2%；每月支出在10-50万元的占42.7%。从账面现金上看，近60%的问卷选择已无法维持正常运转。目前，近40%的受访者表示正在跟房东商谈减少或免除疫情期间的租金。27.5%的受访者选择给员工降薪，选择裁减员工的为11.1%。

同是民办园，四川省内首家民办幼教集团，蓓蕾幼儿园总园长赵惠如最近很忙。迄今为止，她已经接到不下五家幼儿园转让的消息，以及接待了好几批前来求职的园长和优秀老师。

民办园所受到的冲击，正不断被重新评估。民办幼儿园圈内，也正在经受重新洗牌的疼痛。

重新洗牌，不是从疫情开始的。2016年11月7日，全国人大对《民办教育促进法》修订案通过。这是从国家层面，从政策角度出发，开启了对民办教育处于无序发展业态的调整和规范。

《民办教育促进法》修订的核心是分类管理，是把民办教育分为营利与非营利两种性质并存的制度。且，除了义务教育不可办成营利性组织之外，其余均给资本市场打开正门。于是，大量资本第一时间挤进民办教育领域，业内一时乱象横生。两年后，2018年11月，在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文件《关于学前教育深化改革规范发展的若干意见》的第七章中，是关于“规范发展民办园”的第23、24、25条具体要求。23条，实施分类管理。24条，遏制过度逐利行为。25条，分类治理无证办园。尤其是第24条，对资本进入学前版块进行大力度阻止和禁止。如，民办园一律不准单独或作为一部分资产打包上市。上市公司不得通过股票市场融资投资营利性幼儿园，不得通过发行股份或支付现金等方式购买营利性幼儿园资产等。

一时，民办幼儿园笼罩在疑虑、彷徨、焦虑的气氛当中。公进民退已然成为趋势。长期从事民办教育政策研究工作，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吴华在接受人文幼学记者采访时表示，从2002年到2017年， 民办园从48400所增加到16.04万所，在园儿童从400万增加到2572万，2017年民办园占比63%，民办园在园儿童占比56%，2600万人，民办幼儿园为中国学前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不容轻视！

且细分数据结果显示：民办幼儿园年收费两万以上的，占大概10%左右。50%，是每月收费1000以下的。剩下40%，是每月收费不足500块。由此可见，民办园的主体，其实是属于普通收费和低收费。

“若干意见”一出，全国各地开始了民办幼儿园"转制"的改革。全盘收购、接受转制、给予补贴，降低学费。很多民办幼儿园，尤其是小区配套园已接受转为公益普惠性幼儿园。对于家长而言，直接的受益是：家门口，就近入学，学费低廉，质量有保障。

不得不说，这是国家民生工程之利民举措，也遏制某些“混进来”的不能继续混下去。在疫情当下的今天，转型为公益的民办园经营者，其压力显然小于自给自足名副其实的民办园。成都市金牛区红色幼儿园园长郑光琳是一名根红苗正的党员，在政策出台之后，以最快速度向组织靠拢，完成民办园向公益幼儿园的转型。作为经营者的她，同时损失每年不小数目的盈利。

还有的转型，比如，成立教育管理咨询公司，提供教材、课程、师资培训、品牌建造、文化输出等。北京大爱幼教集团，正是这一典型。2017年，山东民办教育协会会长、山东银座幼教集团联合创始人赵春梅，从辉煌依旧（同时拥有300多家加盟园）的银座集团退休，并出让部分股份，在北京成立大爱幼教集团。60岁的她和女儿李婷一起，开启了“全系统，全流程，涉足0-6岁阶段，线上线下的师资培训”的新征程。“去重资产，变轻资产，有核心文化和多方资源”，大爱幼教很快完成天使基金A轮融资。

在幼教行业耕耘40年的赵春梅，有在公办园、国企、民办工作的丰富经验。她说，未来我们的学前教育，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都要聚焦人的发展。一定要把一个人的“职业兴趣、职业能力、职业信念、职业道德”建立起来。为人师者，一定要有稳定的职业道德、价值观与核心素养。无论是办园者还是老师，能真正把这项事业做好的，一定是非常喜欢学前教育的。“这项事业需要有一批钟爱它的有识之士。”

大浪淘沙，留下的必然是更专业化，更能肩负社会使命，更能为儿童发展负责的团体。在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也有部分民办园正在利用疫情这“多出来的时间”，进行师资培训、内涵发展、环境改善、加大安全配套等升级工作。

四川蓓蕾幼儿园的赵惠如，拥有8家幼儿园（公益和民办各占一半），教职工400人。2月中下旬，她开始巡视在各区市县的分园。该修缮的修缮，该装修的装修，并同步采买为每一个老师配备的午睡床，包含一系列床上用品。“要让老师们感到温暖和安心”。她把如今的危机当做是自己的第三次创业。在大多数幼儿园勒紧裤腰带缩减开支的现实应对下，她要为园所质量提升支出200万+的投入。除了硬件打造，蓓蕾幼儿园的老师们也不闲着，积极为开学做准备，定期开展线上或线下教研，抓紧时间练内功。

谈到自己的职业追求，赵惠如说，在过去，我把它当成职业，喜欢就去干。后来，是事业，用满腔热爱在干。再后来，是情怀，有深深的责任感。而现在，是生命。是要一直战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所以，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河南省民办教育协会副会长，小米尔顿教育集团总督学王平在其发表“民办教育的昨天和明天”一文中谈到，角逐已进入中下半场，最好的行走姿势应是：脚踏实地，以办一所百年学校为目标。办学者拥有正确三观和教育情怀，将办学立场落在教育之上，用教育方针指导办学方向，而不是经济目标导航。

有人坚持，有人后退。有人迎难而上，有人左右徘徊。公进民退，退，就是取消吗？是要让民办教育彻底歇菜吗？对此，李克强总理在2019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有专门回答：多渠道扩大学前教育供给，无论是公办还是民办幼儿园，只要符合安全标准、收费合理、家长放心，政府都要支持。

二十一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分析，2020年，全国学前三年毛入园率要达到85%，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公办园和普惠性民办园在园幼儿占比）达到80%。在实现这一个目标的过程中，民办幼儿园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让民办幼儿园渡过难关，这也是政府的职责所在。

上周，成都某地区近20所民办教育机构举办人联合发出呼求，希望得到如下三个方面的支持。1、幼儿园比同小微企业减免6个月员工社保。2、幼儿园需专项房租补贴。3、在职教师稳岗补贴。据疫情下民办幼儿园经营状况调查报告显示，70.6%的受访者希望获得稳岗补贴；超过6成的受访者表示希望房东减免房租；一半的受访者希望政府阶段性减免社保，延期缴纳五险一金；36.3%的受访者希望获得金融机构低息贷款支持。

面对这一局面，一些地区出台了幼儿园补助计划，近1个月以来，北京、上海、浙江、广州、香港、厦门、重庆、山东、合肥等地均先后出台相应补助政策，不过这种扶持，目标仍以普惠性民办幼儿园为重。纵观全国各地扶持政策，首都北京力度最大，其中“租住企事业单位房产的减免两月房租”可谓是雪中送炭。

浙江大学民办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吴华表示，补助非长久之计，政府可以为民办园提供贴息贷款，等疫情过去，民办园只需要还本金。“这样，不少民办幼儿园就能坚持较长时间。”

有人说，用民间的资本来办国家的事，最后利于民众。这笔帐，一目了然很好算。在全国水平上，目前民办园得到的公共财政资金生均只有公办园的5%，也就是说，如果由政府来提供目前由民办园提供的学前教育公共服务，政府将要多花20倍的公共财政支出！从这个角度来看，热爱者们，坚持者们，专业者们，怀抱理想和情怀者们，是有盼望的。

关于民办教育的话题，在疫情的当下来谈是沉重的。当面对不同的民办幼儿园和他们的经营者、园长或老师，任何只言片语的关怀都是苍白。他们当中，不管是体量大的，小的，现金断流的还是尚有周转资金的，无一不在经受严峻的生存考验。有多少园所消失，有多少老师流失，有多少孩子不得不面临重新选择幼儿园或者上不了幼儿园的窘境，目前不得而知，或者也许很快就会见分晓。在近两日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政策研究中心关于“疫情期间幼儿园运行情况调查问卷”上，有大量细致的针对民办幼儿园规模，收费，房租占比，基建改造，政府支持政策的调查。加缪说，个人的命运已不复存在，唯有一段集体的历史。希望我们每个人参与的这段历史，能够让它朝着更好的方向而去。如何从学前教育整体发展的需要来看民办教育？这是一个历史之问。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学前教育事业发展迅速起步，大力发展，关注的焦点是改善公平、提高效率和增加选择性三大政策目标。致力民办教育发展和政策研究的吴华教授表示，要兼顾此三个目标，民办教育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因为，公办体制下的幼儿园，聚焦的是公平公益，满足大多数。提高效率以及增加选择性，则是民办幼儿园的优势。唯有民办，可以满足个性需求，在越来越多元的现代社会，满足人们多样化需求。

所以，不管形势怎么变，第一，增强自我生存能力。第二，保证质量并更有专业内涵。第三，活得更长一点，更久一点。挺住！严冬一定会过去，因为这是历史规律！

最后，是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政策研究中心发布的关于“疫情期间幼儿园运行情况调查问卷”。您的参与，对相关政策完善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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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张小满编辑/鲁阳阳

设计/朱远海

主编/李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