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温铁军老师商榷：不必急着去说“中国故事”

来源 | 原创

作者 | 告非

1、

打开B站，找到“观视频”，你会发现有些人在那里混得风生水起。有我们熟悉的“眉山剑客”陈平，就是说两千人民币好过三千美元的那位；也有“娓娓道来”的张维为，就是说从“老破小”的纽约机场到曼哈顿的一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那位。

这些基本都是复旦系的所谓“学者”，说的东西到底怎样，我们的读者应该都懂。

最近这一两年，又新添了温铁军。他是一位研究三农问题出身的专家。对于讲述“中国故事”同样极为热心。

他的第一个观点：农业发展，依靠的是人的密集，而工业发展，依靠的是资本的密集。工业发展的最后结果是把人从工业制造中逐出，所以必然造成产业空心化、大家都去玩金融，美国就是这样逐步垮掉的。

工业化的最终结果竟然是造成人被从工业中逐出？温铁军抛出的这个观点看起来好像有道理：一条生产线，原本需要100个工人，技术升级后，只需要50个工人了。难道不是50个工人被逐出了吗？

这个说法，让人耳目一新，也符合眼下中国年轻人的认知偏好：美国人搞得美国国内产业空心化，那么中国的运气就来了。我们正好打造了全球最全的产业链，如果我们再抑制金融业的过度膨胀，就能在产业方面保持领先。

当然不是的。至少，并非一定如此。

熟悉历史的人应该知道，世界人均GDP在1800年前的两三千年里基本没有变化。按照史学家麦迪森的估算，公元元年时世界人均GDP大约为445美元（按1990年美元算），到1820年上升到667美元，1800多年里只增长了50%。

而从1820年到2001年的180年里，世界人均GDP却增长到6049美元。工业革命带来的收入增长，是翻天覆地的。

熟悉历史的人还应该知道这件事：公元元年，全球人口2.5亿，美国独立战争前后，世界人口8亿，1800年，只翻了两番。但是到了现在，世界人口70亿了。两百多年，人口翻了两番还多。

这能说工业逐出了人口吗？我根本没有办法认同温铁军。

正因为工业革命，人类从繁重的农业劳动中、体力劳动中摆脱出来，可以进入雨淋不到，太阳晒不到的车间里工作，可以进入办公室进行脑力劳动。

因为有了强大的工业，人类才制造出一系列强大的工具，比如飞机、轮船、汽车，使人可以扩展自己的能力；

人类还发展出了工作母机，比如机床、农业器械、矿机、油井，使生产能力进一步提高，大大增强了人类对抗自然环境的能力。

如果以前人类只是匍匐在自然的威力面前瑟瑟发抖的可怜虫，在工业革命之后，人类广泛开掘矿藏，使用煤、石油等远古生物燃料，使人类远离了靠天吃饭的状况，成为了地球的主人。

这些都是工业化给人类带来的好处。工业不仅没有逐出人类，相反使人类人口成倍地增长，生活水平飞跃式提高。

更何况，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的生活方式、社会结构、政治形态以及文化内涵都有了本质性的大变革。

可以说，人类自从进入文明史以来，最重要的历史事件，就是工业革命。

工业革命这么好，全世界包括中国都应该感谢工业化。可是，美国的产业空心化到底是如何造成的呢？是不是工业化发展到最后必然空心化呢？

并不是。美国产业空心化，一方面是美国逐步抛弃技术含量较低的制造业，但仍保持了相当强大的科技研发能力，资本和技术能够极大地改善人类对抗自然的能力，当然就跑到全世界去生根发芽了。

另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重商主义，接管美国制造业的结果。这一点限于环境不能多说，我只能提醒大家：贸易战因此发生。

温铁军应该算是“中国故事”主要的一位讲述人，我没想到，他对工业发展的看法如此“特立独行”，真令我眼镜掉到地上，别的学者的水平更是可想而知。

 2、

温铁军第二个观点：大家都是国家主义，所以中国更应该坚持国家主义，中国人应该拥护国家主义。

他是如此论证这个观点的：美国1929年大萧条之后，罗斯福新政，投入大量资金开发美国西部，造铁路、铺高速公路，大搞基建。让穷人有了就业机会，于是率领当时萧条中的美国走出了困境。这就是国家主义。

911事件之后，美国人花了好几万亿美元去伊拉克和阿富汗打战，而中国抓住这个机会，花了好几万亿美元搞基建，同样让经济起飞。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全球竞争，本来就是以国家为单位进行的。个人也好，大企业也好，面对对方以国家为单位的竞争，根本无力对抗。只有国家赢了，个人和企业才有赢的机会。

对于这个观点，我认为温铁军说对了现象，但总结错了根本。没错，大家都是国家主义，全球竞争也主要体现为国家与国家间的竞争，但在美国，国家主义前面还有个个人利益，在中国，由于过度强调国家主义，个人利益排序太靠后，已经看都看不见了。

美国经济的特点，尊重个人利益，强调自由竞争，让资源配置在市场调节的前提下得到最大限度的合理化；中国则强调国家利益，强调产业政策，让资源配置在人为安排的前提下得到最大限度的合理化。

但中国产业政策的特点是：在尾随战术的时候有用，一旦领先了，或者齐头并进了，失去效仿的榜样了，就会立刻作废。资源配置效率低下。前30年经济发展为何困难重重，后40年为何能突出重围？资源配置效率不同。

更何况，国家主义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也不宜多提。中国是从全球分工中获益最多的国家，再提国家主义，是要回到封闭的死路中去吗？那必然行不通，

前30年，我们独立于世界之外，不依附主要经济体，虽然没有崩溃，但付出了长期发展缓慢的代价。

有一种说法，前30年发展缓慢，但不能否定，因为前30年为后40年做了积累。这种论调非常具备迷惑性，但只要这么反问，就一清二楚了：前三十年，真的完成了后40年发展所需的积累吗？不要自欺欺人了，弄得饭都吃不上了，谈什么积累？中国后40年的发展，是因为老百姓劳动积极性被解放，加上外资和技术的进入。

金融战中，国家确实防止了金融秩序的崩溃，但永远封闭能行吗？中国企业如何走出去？

如果我们主动“去依附”，搞独立于西方的一套，那等于回到“前30年”。这样当然提升了抗风险能力，但失去资本和技术的输入，不啻于慢性自杀。

另一方面，多提国家主义，别人就会觉得中国人动了他的蛋糕，这很容易引发问题。

比如，1980年，尼日利亚纺织业产值为89亿美元，176家纺织业企业，占GDP比重约为25%。可悲的是，到了2012年却下降到仅仅3亿美元。尼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6年一季度，纺织、服装和鞋类行业在尼日利亚GDP中的贡献率仅为2.1%，目前完全开工的纺织企业仅剩17家。

原因在哪？在于目前尼日利亚95%以上的纺织品来自中国。

对此，尼日利亚人会怎么想？

这种信息，如果中国人不引以为戒、甚至沾沾自喜，自然有别人会替我们张扬。如果闹到最坏的情况，美国也搞彻底的国家主义，谁能搞得过她？

我认为，相比张维为和陈平两位，温铁军可以算一个更接近学者定义的人。前两人不但昧着良心说瞎话，而且“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温铁军总算还能做到起码的“兼容并包”，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只是他心中依然先入为主，有了成见，所以研究来，研究去，终于还是被强大的磁场引力扯得偏离了正确方向。

3、

温铁军还说，都要象西方这样，过奢侈的生活，N个地球也撑不住。

这话又很讨年轻人喜欢。他们受了一些蛊惑，仇视西方心理很强。一想到美国人过得那么奢侈，就非常不舒服。

但其实呢？

我就问两个问题吧：今天全世界人民活得比过去更好、还是更差？人类面对资源危机的应对能力，是更高，还是更低？

以前，一位古代贵族可能享受几千人的服务。但今天，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可能比一位古代贵族更有尊严。拿起一支圆珠笔，这里面凝聚了从瑞士的机床、巴拿马的货轮、中东的石油、沿海的炼油厂到河南的文具生产车间的几千人的服务。

打开空调，这里面有美国科学家的研究、德国工程师的发明和日本株式会社的专利授权，涉及的人更不是区区几千可以涵盖的。

美国人的生活比几十年前好得多，全世界大部分国家地区的人们，生活水平也比几十年前好得多，地球不堪重负了吗？并没有。几十年前很多人认为石油会枯竭，但是随着技术的提升，海上可以打油井，岩石里可以抽出石油，原本的油田，也可以进一步探明新的储量。石油并没有枯竭的迹象，其他生产要素资源也是如此。

历史证明，科技的提升赋予人类更大的自信。

人类生活水平的提升，在农业文明下，受到土地出产的制约，但在工业文明下，并不受资源的限制，只受到想象力的限制：早50年，谁能想想中国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

工业革命源自西方。西方国家诞生了全世界其他民族文明中从来没有诞生过的科学，它体现了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我们因为它的一些小缺点就要去否定它。这是一种小农意识！

可怜又可叹的是：号称最顶尖的专家对经济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依然是井底之蛙档次。

我感觉，“中国故事”将来一定可以说的。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确实有很多优点，将来我们一定会强盛，到那个时候，把说好“中国故事”的重任，交给历史学家是最妥帖的做法。

现在，我们应该集中精力走好“中国之路”，让这条路越走越宽，汇入大江大河，至于“中国故事”，则不必急着去说。

这一路上有很多急流险滩，集中精力尚且未必能走好，如果心中存着边走边吹的想法，甚至按照随意吹的东西去走脚下的路，那出问题的概率可就大多了。

4、

温铁军还有第四个观点：西方很坏，很多国家发展不起来，是因为依附西方，然后被西方吸血、击溃，所以总也发展不起来。

这更是一种广泛的误解。有些人总说乌克兰、伊拉克、阿富汗的例子，但这类大国狭缝里的特例，自古以来的火药桶，不足以说明世界范围内广泛的土地上依然动荡与贫穷。

看看原华约国家吧！很多不怀好意的人说那些国家都陷入了西方阴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实绝大部分这类国家的人均GDP都在中国之上。

很多人会说到巴西、阿根廷、中东国家，这些国家贫富差异很大，有很多赤贫的人口，经济发展常年停滞，这被用来证明西方资本的邪恶。

其实，政局不稳、黑帮横行、毒品、卫生和教育水平低下等问题，都可能导致贫困。但一些人，总是把某些国家发展中的挫折归咎于西方国家的阴谋，恐怕不能说是无心之失，更有可能是一种刻意为之。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忽略各国千差万别的历史情况，总之就一定要归因到“西方邪恶”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回顾历史，对比现实，中国今天的繁荣，有国民自身的勤奋，也来自西方科技的传入，更仰赖于融入全球经济分工，这里面西方国家起到了良性作用。中国人一定要对自己取得的成绩有恰如其分的评价，对自己的优势和弱点，也要有一个客观的认知。

因为，今天的认知，是未来发展的基石。基石不牢固，将来的发展就会倾覆。

有句话叫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大部分人，他以为他在思考，最终只是接受了他愿意接受的信息，而罔顾这信息中明显的缺漏。

可怜中国的年轻人，听了“观视频”，听了陈平、张维为、温铁军，然后变得不可一世、目空一切起来，就是这种“伪思考”的结果。

为什么他们老是“伪思考”不能“真思考”呢？因为“真思考”需要听取各种声音，全面认知。现在，陈、张、温的声音被高音喇叭播放，到处都可以听到，其他声音进不了高音喇叭，自然就听不到了。

说到这里我就很悲愤。

我的小学课本里，有这么一篇课文，说种子的力量极其强大。强大到什么程度呢？头骨很结实，医生为了科学研究，想了各种办法把头骨分开，都没做到。后来有人把种子放在骷髅头里，种子萌芽，把头盖骨顶开了。可见种子的力量极为强大。

我成百上千次地想起这篇课文。但是你们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从中汲取了营养。我知道很多读者把敢于说话的人视为“种子”。但是我成百上千次地想起这篇课文，只是觉得郁闷：种子如果没有土壤、水和阳光，如何萌芽？

当一个社会，充斥了那些高音喇叭声音的时候，当种子死在黑暗中的时候，就是妖魔鬼怪将要横行无忌的时候。我对这件事，感到悲愤无比却无可奈何。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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