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冒中国人的艺术：一位意大利白男的中国人格杜撰

图源：Thanakrit Gu with RADII

编辑：Joyce

排版：Lili

unCoVer编者按

本文英文初版于10月首次发表于国际媒体RADII网站radiichina.com。这是unCoVer与RADII的第二次合作。之前我们翻译并发布的来自RADII的两篇文章（支持“黑命攸关”，华语嘻哈音乐人有话说；从W·E·B·杜波依斯到黑豹党：美国黑人在红色中国），均与当时声势浩大的“黑命攸关”运动有关。而当RADII的编辑再次联系到unCoVer，这篇关于人格杜撰和文化及身份挪用的文章立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本文主人公“老谢谢”这一中国摄影家人格的虚构，显然并非“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么单纯。假冒“老谢谢”人格的M是个白人，不会说中文，却戴着这副面具潜入了为中国艺术家开放的市场，名利双收。“老谢谢”的摄影作品配上M的艺术家生平编撰，不仅迎合、更强化了西方对于中国审查制度和当代艺术文化的诸多刻板印象。一个展出老谢谢作品的画廊网页上仍写着：“老谢谢生于中国西南部四川省的一个贫困村”。看到这里，我们的哑然失笑中不能不带着一种警觉：当一个意大利白人男性的精心杜撰被国际艺术机构所轻易相信、顺水推舟，而他因此获得本应属于中国艺术家的资源，这对于充满等级和东方主义凝视的国际文化体系，揭露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To read the original article “The Art of Pretending to Be Chinese” on radiichina.com, click “Read More” at the bottom of the post.

假冒中国人的艺术

作者：Gavin Marcus, 文楚

翻译：文楚 ，Leia Luo  

校对：Joyce, Xiaoyu

RADII编者按：在调查故事背景的过程中，作者之一和老谢谢进行了一场长达三小时的面对面采访。为了更好地呈现故事当中的某些视角，我们一致认为有必要在文中引用他本人在采访中的一些言论。但由于老谢谢同意引用的前提是我们不在文中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因此，文中对他的称呼将以化名形式呈现。

老谢谢并不是来自四川的工人阶级艺术家，

他甚至连中国人都不是

一副筷子夹着赤裸女人的阴唇、一只猪肘被吊挂在塞进女性身体中的卫生棉条上、头戴京剧花冠的半裸男人胸前写着潦草的红色字体：“无意义”——老谢谢（Lao Xie Xie）用其极具煽动性的镜头语言展现着西方想象中的中国刻板元素，以毫不退缩的姿态给中国工人阶级艺术家的话语环境带来大胆革新。

图源: 老谢谢的Instagram帖子截图，由RADII提供 

（老谢谢的Instagram账户现已无法所有人可见）

摄影师老谢谢在四川省内一户贫困家庭长大，心怀大志。2019年，他放弃了自己卖包子的老本行，转而拿起相机开始拍照，将理想变为了现实。摄影艺术为这位创作者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他激进的艺术风格则给他带来了海外社交媒体上的关注和多个语种的新闻报道，并让他的作品被纳入国际展览。

在开始摄影生涯的短短几个月后，他有关崛起的中国亚文化的吸睛影像让海外观众趋之若鹜，他的作品也一路登上了国际杂志，并在9月巴黎的一个展览中，与已故摄影家任航及其他中国优秀当代艺术家的系列作品一齐展出。他从中国西部的落后县城到巴黎的先锋艺术平台的一路崛起是一次完胜，而这一胜利不仅属于老谢谢自己，也属于所有中国艺术家。

只不过老谢谢其实并不是来自四川的工人阶级艺术家，他甚至连中国人都不是。

图源：phroom_magazine的Instagram帖子截图。本帖用“她的作品”（“her work”）指代老谢谢的摄影作品https://www.instagram.com/p/B6DUc7KovKo/?utm_source=ig_embed

“老谢谢”是一个意大利白人男性创意产业工作者杜撰的中国面具。在下文中，我们将用化名“M”来代称他。

M在五年前来到上海，随后开始尝试摄影作为自己新的艺术表达方式。但这原本用来展示他创造力的媒介，却逐渐被转变成一种幌子，以误导媒体产生他是中国人的错误认知。

我们在一开始也掉进了这个认知陷阱。直到这位摄影师同意让我们书写他的作品简介之后，我们才在撰稿调查中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在我们初期的（邮件）采访中，这位艺术家为了维持这所谓的中国身份，总是模糊地回答有关在中国的成长经历问题，将谈话重心转移到谈论中国的年轻一代上。在意识到我们已经发现他并不是中国人后，他才提出进行面对面的采访。八月，笔者之一在上海一家咖啡馆与M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采访，这位直率但充满矛盾的人物，向我们解释了老谢谢的诞生。

他的目的就是引起“轰动”，

因为“和媒体玩玩很有意思”

M告诉我们，他最初开始尝试摄影创作的动力来自两方面：对于以客户需求为中心进行创作的挫败感，以及认为自己的创作能胜过他参观的中国本土摄影展中作品这一强烈信念。虽然不确定超越他人对M来说有何种意义，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好胜心是他追求成功的强劲动力。

他很快通过摄影找到了成功之路。世界各地的新闻媒体被他那些类记录片性质的、拍摄中国Z世代的图像俘获。那些图像将陈腐刻板的中国符号与露骨的裸露情色元素幷置在一起。因为不会说普通话，M大多时候在 Instagram上用英语来招募中国Z世代年轻人做他的模特。

图源：老谢谢个人网站的图片截图

https://laoxiexie.com/gallery

M声称他的目的是通过外国受众熟知的那些刻板印象中的中国元素，来“用大家都知道的东西去教会他们并不了解的（有关中国的）东西”。但具体是哪些方面的不了解，在这位艺术家看来，取决于观众自己的理解：“我不提供答案，我（只）抛出问题。”

M 称自己的艺术创作只是娱乐，也并没有在描绘一个真实的中国。他坦言媒体给他错安的中国人身份让他非常不适。他迫切希望能够澄清这个误解，并表示：“我并没有假装是（中国人），人们认为我是，就因为我用了中文名字。”

然而，M 在这一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其实并没有他所积极暗示的那么被动。

当被问及那个四川包子手艺人的杜撰故事时，他又打起太极。“啊对，刚开始的的那个……我在最初接受采访的时候向朋友寻求了一些建议，（对方说）也许你可以给他们编一些（有趣的）故事。” 他随意地回忆起自己最初接受的采访之一，以及采访中那个看似无伤大雅的、给自己艺术作品增添更多意义的“玩笑”。而这个在他叙述中的“玩笑”，成了他虚构的中国身份的源头。

图源：phroommagazine对老谢谢采访及作品介绍的网页截图。图中文字部分包括：“我出生于四川省一个很贫困的乡村，后来开始做包子。8个月前，我到了上海后一个朋友给了我一个相机，我开始拍照。”

https://phroommagazine.com/lao-xie-xie/

尽管 M 的意大利身份对其模特并不是秘密，但对于国外的媒体，他仍以异常心安理得的态度持续进行着误导。他有策略地迂回、模糊焦点、隐藏信息，并从不更正错误的报道——甚至是把他说成是中国女性的报道。他不断为老谢谢这一虚构的中国身份添砖加瓦，并在与我们的采访中坦率承认，他的目的就是引起“轰动”，因为“和媒体玩玩很有意思”。

媒体也配合着他的游戏。两个上海本地的外语平台知道 M 的真实身份，却在对他作品的评论文章中避而不谈。另外两个外语刊物或简略或隐晦地提过他是个欧洲人，但并没有对此做过多的表态。还有一些出版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报道中将他描绘成了女性。

因为具有鲜明的“他者”属性，

亚洲身份往往更易于虚构

值得一提的是，M能如此轻易地虚构一个让外界信服的“中国人格”其实在国际文化格局上很具有典型性。在《纽约客》2015年的一篇讨论文学骗局的文章中，作家 Hua Hsu 曾经解释道，亚洲身份往往更易于虚构，因为在西方看来，亚洲身份具有鲜明的“他者”属性，“经过精心的设计和编排，其他文化骗局也能获得成功，但与亚洲相关的骗局相比之下只需要少量的合理细节就能使外国受众信服，只要那些细节看起来够’亚洲’。”

在采访中，M辩解道，使用假名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能进行完全自由的言论与艺术表达，同时保护自己远离伤害自尊的批评。他向我们解释，其他人的评判，如果针对的是他本人的话，会迫使他改变看待自己作品的情绪和想法。M 把这个人格比作人们在嘉年华时戴上的面具，声称：“只是自尊使然。用这种办法能够让我更加无拘无束地表达我的想法。” 

但他的故事并不是那么从一而终。当面对那些以为他是中国人的西方记者采访时，他声称使用这个化名是出于“与我的人身安全相关的某些原因”。

图源：subtropicalasia对老谢谢采访文章的网页截图。

老谢谢的原话引用：“出于在中国的人身安全原因，我希望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http://subtropicalasia.com/2020/04/25/lao-xiexie-the-intimate-improvisation-with-the-young-chinese-flesh-and-the-urban-romance/

在接受《金属METAL》杂志采访时，他特意强调了自己的这一担忧，声称：“在我们的社会，裸体并不如像在其他国家那样被能被宽容接受，所以我最好保证自己的安全。” 通过将自己塑造成处境危险的中国艺术家，他利用并加深了两项西方一直以来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偏见：在中国艺术界中使用裸体和情色是被严令禁止的；以及但凡运用裸体元素的中国艺术家就是以此与权威作斗争的。

近年来，我们见证了国际艺术市场与媒体对中国青年文化不断增长的兴趣，同时却也在这一风潮之中窥探到其暴露出的对中国文化语境的无知。其范例之一，就是国际艺术市场经常草率地用“挑衅的”、“颠覆性的”或“政治性的”等标签，以此框定在作品中使用裸体或情色元素的中国艺术家。“（一个中国人）随便拍个照他都会觉得有一个政治的隐喻或者意味在里面，非要扯到政治，我就特别烦这一点。”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国际知名中国摄影师在采访中如是说到。

这种对政治性解读的偏袒癖好，往往让国际媒体错过或选择性地忽视一些不符合“艾未未式的叙事”（中国艺术家为了创作自由不惜冒入狱风险的故事）的中国艺术家。上述提到的匿名摄影师表明：“外国媒体可能觉得，将中国的艺术政治化才能更有话题性。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已经对中国的政治体系存在先入为主的偏见。”

虽然针对被认为是低俗内容的审查仍存在，但中国全面禁止裸露元素的说法是过时的。包括林志鹏、韩磊、罗洋、任航等在内的中国先锋艺术家通过努力和创作，成功挑战且重新定义了中国社会对性和裸露的接受度——即便他们的作品仍会不时遭遇审查。

国际媒体与艺术平台相信了M的谎言，

这使他更加确信自己有权占据

本属于中国声音的空间

在构建老谢谢这一角色的过程当中，M以虚构的中国身份，哄骗国际媒体向他开放本为中国艺术家而设的空间。凭借着符合西方想象的中国面具，老谢谢的作品登上了国际艺术界专门推广中国或亚洲艺术家的刊物和展览。与此同时，真正的中国艺术家们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老谢谢的作品此刻正在巴黎的某艺术馆中进行展览，参展内容包括来自已故摄影师任航在内的六名中国年轻艺术家的作品。这次参展让 M 的照片市价上升至1300多美元。我们联系了画廊主、摄影展的策展人之一 Cesar Levy，希望能了解他对于老谢谢这一虚假中国身份的想法。在最初的电话采访中，Levy在了解事件背景后显得有些不以为然，表示自己并不觉得在这一展览中展出老谢谢的作品有什么大问题。而在通话结束之后，他以邮件形式向笔者传达了他对此事的后续想法：“这次展览的初衷是停止西方对中国的陈词滥调······我们的影展试图展示的是真实的文化声音与新的艺术面孔。因此关于他伪造的这个中国身份，我感到遗憾。”

图源：193 Gallery对老谢谢的个人及作品介绍网页截图。

个人介绍中写到老谢谢是来自四川的前包子手艺人。

https://en.193gallery.com/lao-xie-xie

由于国际媒体与艺术平台轻易地相信了M的谎言，他更加确信自己有权占据这些本为中国艺术家开放的空间。“我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去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们看到了我的作品，然后来联系我，（所以）为什么我（必须）去拒绝？”

是啊，为什么呢？

究竟谁拥有讲述中国故事的资格？

老谢谢的故事为白人以挪用亚洲身份或文化来牟利的漫长历史又增添了新的一页。几个近年来知名的例子包括：权益运动人士 Brian Kern 的“江松涧”身份、诗人 Michael Hudson 的笔名“周易风”，以及漫威漫画的主编 CB Cebulski 的“吉田阿基拉”人格。而他们的前辈是法国作家 George Psalmanazar ，他在1704年声称自己是个台湾“野人”，并以此来推广他个人编造的台湾岛编年史。

老谢谢甚至不是中国艺术界出现的第一例假造中国身份的艺术工作者。2015年，Alexandre Ouiary 揭下自己伪装了十年的用以提升作品市值的“陶弘景”面具。2019年，Matthias Austel（又名 MA’TE）在中国摄影界激起公愤，先是被曝光他使用自己中国女友的身份出售自己的作品并参加仅限中国艺术家报名的摄影比赛，后又被参与他拍摄的模特们指控性侵。

当中国与世界的对话在文化层面开始发生时，一个意识形态问题被推至聚光灯下：“究竟谁拥有讲述中国故事的资格？” 不可否认的是，种族、文化和民族身份认同并不是铁打一块的认知，且没有任一群体拥有对其进行叙述的排他性权力。然而，当非中国艺术家为了谋取一己私利而挪用某种中国叙事时，Ta们是在加深对于中国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偏见与刻板印象。在摄影师廖逸君（Pixy Liao）看来，这一行为有“加固西方对中国的刻板印象”的风险。

廖逸君作品, Find a Women Your Can Rely On (找一个你能依靠的女人), 2018

图源: https://radiichina.com/photographer-pixy-liao-interview/

廖逸君为摄影这一媒介所吸引，正是因为它得以挑战成见、塑造新叙事的能力。“作为一名中国女性，我之所以开始摄影，就是因为我实在厌倦了总被外界刻画成一个刻板形象——这一形象是由我们自己的文化和历史塑造的，也是由西方所塑造的。” 

艺术家以及摄影师 Tommy Kha 解释道：“摄影已经演变成为一种语言，而语言是社群性的活动。”摄影这一社群语言有能力去影响公众对其描绘的人物和文化的看法。虽然某一文化的自我认知与另一文化对它的观察难免有别，但就如同Kha 表示的那样，摄影语言的目的并不是去“操控看法”，而是去加强省察：“当我们为这一文化语言添砖加瓦的同时，我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其作出了怎样的贡献”。因此，一项当代摄影工作者不可或缺的素质是：不仅拥有对自我身份立场的觉知，更意识到观众对作品所展示的对象和文化持何立场。

所以，正如作家以及Jezebel 联合创办人 Anna Holmes 所述的那样，问题可能不在于是由“谁”来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对方是“如何”来讲述这个故事的。在她2016年为《纽约时报》所撰写的一篇文章中，Holmes 提出，一个艺术家究竟是在发掘展示“有关我们自身和他人的核心真相”，还是在为满足一己私利而进行文化创作，这一区分的关键在于艺术家是否致力于理解一个故事的多维度视角。

当中国艺术家在国际艺术界为自己的声音和一席之地时而抗争时，Ta们也夺回了对自己身份和创造性语言的表达权。当来自中国的声音有空间去构建真实且层次丰富的语言时，它们便有机会突破禁忌，挑战偏见。

非中国艺术家冒充中国人这一举动，不仅嘲弄了那些被误解和边缘化的群体对于提高能见度和影响力的需求，也在思想层面上操纵了那些已被关注到的真实的文化声音。在 Tommy Kha 看来，当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凝视被当作真实的中国视角，它不仅夺走了中国艺术家的主体性和空间，“也让我们丧失了对于影响我们语言的那些经历的书写权。”

图源：Tommy Kha的Instagram帖子截图

https://www.instagram.com/p/CGc1lI3Bt3B/

他将在Instagram上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并“杀死”老谢谢这一人格

当我们问及老谢谢的未来时，M很兴奋地同我们分享了他的计划，他将在Instagram 上发布一张自己意大利护照的照片，来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并“杀死”老谢谢这一人格。但同时他也强调，这一公开处刑得等到“我出版一本书、再参加一些展览，让我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之后再进行。

虽然有些人可能会从像老谢谢这样“打破规则”的艺术家身上看到某种讨喜的无政府主义特质，但是，出于个人利益去钻当下艺术产业的空子，是在以牺牲进步为代价，固化那个充满压迫的国际文化产业体系。

当M打算用一张简单的护照照片来“杀死”自己的中国人格、轻松回归白人身份时，无面具可摘的中国人却如Kha所说：“被留下，不得不重新证明自己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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