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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啬鬼》| 起起伏伏,得失无常

夏日观剧团 广州青年剧评团 2023-06-04

法国兰斯喜剧院

《吝啬鬼》

广州大剧院

2017年7月8日


【夏日观剧团】




剔除血肉 直射靶心

■ 文 / 木先生 


法国兰斯喜剧院版的《吝啬鬼》,给人最直接的观感可能是——不舒服。这种感觉贯穿观剧的全过程,不论是布景、肢体、声音、角色,还是主题本身,都没有半点让观众一笑而过的意思。


不舒服感,首先来自舞台布景。舞台上,阿巴贡的家和家具,分别由一个巨大的仓库和一堆重重叠叠的货箱充当。这哪里是一个家?更像是一处厂房,一个临时搭建的影棚。演员在仓库货物间罗曼蒂克的拥抱、奔跑、冲突发出的“砰砰”响声,如同货箱线条一样冰冷坚硬,荒诞异常。同时,随着剧情推进,道具也逐渐被悄无声息地移走,演员们置身其中,不管是何种姿势和走位,都缺乏足够的安定感。


同时来自肢体的碰撞和神经质的嘶吼。从爱丽丝亲吻法莱尔之前的一记响亮嘴巴子开始,该剧的神经质气息就逐步蔓延,从主角到配角,演技输出都是夸张而外放的,简单粗暴直接,带着强烈的现代气息;从肢体到语言,都是暴力和疯狂的,嘶吼、打斗、谩骂、争执,甚至持枪怼人,拳拳到肉。


还来自角色的病态和偏执。阿巴贡是可恨的,为检查家中仆人是否中饱私囊而将对方脱个精光,连肛门都不放过;最辛辣处是,为最大限度节省肉钱而增加斋日,甚至半夜与自家马匹抢饲料,为得到丢失的宝箱果断放弃“爱情”,可见他因迷恋金钱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不只是压榨劳工、虐待子女,更是“以身作则”,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虔诚地献身给了金钱教。爱丽丝是可怜的,因落水被救而恋上瓦莱尔,却不敢违抗父命,求助于情人;然而偏偏瓦莱尔智商掉线,根本看不清阿巴贡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只懂阿谀逢迎,甚至还闹出了因箱子而吐露心声的笑话。克莱昂特是可悲的,一直挂在嘴边的是过世母亲留下的遗产,作为一个四肢健全的青年,却似乎从没想过用工作换取报酬。雅克师傅是可笑的,当个厨子连食材都无权决定,当个马夫连马匹都无法喂饱。其他人物也都有各自的病态,所作所为无不带着偏执。


更深层次的,其实是来自现实的镜像。当阿巴贡发现花园里的钱箱不见时,失魂落魄的他打破了“第四面墙”,举着枪冲到舞台最前端,大声嘶吼着要在人群中找到窃贼。此时,编剧似乎在暗示我们,剧中人与现实,实为一体、难分彼此。在剧中,主人怕失去金钱,儿女怕错失爱情,仆人怕丢掉工作,掮客害怕讨不到钱而打不赢官司。他们都生活在巨大的恐惧中,所以表现得病态而戏谑,尽管嘴里说着三百年前的对白,但穿着现代服饰,用着最新的电子产品,有着现代的抑郁、狂躁、暴力,这不正是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孤独时的我们,和舞台上的角色一样,充满了无枝可依的惊惶无措。可能是看似光鲜实则巧取豪夺的拜金族,可能是困顿的无能者,也可能是颓废而不自知的啃老族,或是奔忙而仅能裹腹的白领,还可能是向往爱情却选择委身金钱的女子。角色用抽搐的肢体和神经质的对话,揭开的是我们的生活中不愿示人、布满病态阴影的一面。从三百年前“穿越”而来的,不只是台词和职业,还有病症。


我们坐在观众席,却如坐针毡,恰恰是因为剧中人的血肉被逐一剔除,只剩下一个符号,形成一支支利箭,刺向的正是当下社会的靶心。



“入骨相思”君知否

■ 文 /  杨茗


有一个人跑了进来,在一个类似的仓库里的空间翻箱倒柜,像是在找个什么东西,他打开了仓库的灯,又关掉了仓库的灯,捡起匆忙掉在地上的衬衫…


故事从艾莉丝与瓦莱尔的爱情开始。情侣之间的质问充满了似曾相识的意味,试探、确认、回忆、再确认…用几个回合的对话显示了两人感情的脉络。从妹妹的爱情到哥哥的爱情,大概吊诡的是,人们日日议论诟病的“吝啬鬼”阿巴贡的家里“竟然”有着这样两个有情有义的儿女,且他们的情感本质从未受到父亲的感染与影响。

 

观众们笑了很多次,即使是在语言不通需要依靠字幕的环境里。灯光、音乐的配合,法语语调里的延长,对于实体物品的运用:厨房里的水槽、仓库上方的闭路电视、承接处运载货物的推车等等,给予了场景更大的体验感与真实性。拍手、摇手、搓膝盖、走路、咳嗽,极其细致,极其到位。演员们的身上有一种“软”,阿巴贡听到弗劳辛要找他借钱时的“行走困难”,到后来报案找失踪财物的歇斯底里,以及女儿、儿子、包括弗劳辛的肢体语言,与舞台上仓库里线条方正坚硬的物件互衬,平生出一种流动的韧性。

 

《吝啬鬼》被定义为喜剧。喜剧里的门类里不乏有纯粹出于取乐目的而卖力演出的搞笑作品,而除此外更多的剧目其实往往是披上了喜剧这层外衣。多数“喜剧”的内核其实是悲剧。阿巴贡对于金银钱财的病态痴迷,其与儿女、佣人和其他身边人的关系与状态并不足够健康或正常,因为这一事物扭曲和主导了他生命,而这样被“物”所主导的生命是不够完整与健全的。

 

从妹妹的爱情讲到哥哥的爱情,从父亲爱上了儿子的心上人到最终儿子抱得美人归。主线的戏剧冲突仍旧延续了原著的主要情节,兰斯剧院这一版则主要在结尾处做了一些变动。

 

阿巴贡终于找到了日夜梦寐的自己装满金币的匣子,满面欣慰地打开盖子将自己放了进去,迟到的昂赛姆将手上的一束花顺手放在了匣子的一端。全剧终。那个匣子方方正正严严实实,就像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棺材。

 

“人其实是不怕孤单的,人也是不怕死的。”

 

这句话被用在阿巴贡身上之前,大概一直是句勇猛无比的赞歌。



喜剧糖衣包裹着的苦涩人性

■ 文 / 朱富贵 


在我印象中,莫里哀的《吝啬鬼》无论是从舞台演绎角度也好还是剧本文学角度也好,都可以被定义为喜剧。尤其是其“三一律”(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行动保持一致性)紧凑充实的剧本结构设定及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通常是能够让观众们开开心心进场再轻轻松松离开剧院。然而这次看法国兰斯喜剧院的改编版本,回家路上留存在我脑海中的苦涩似乎更多一些。

 

那么故事究竟讲了什么?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出了名的铁公鸡叫阿巴贡,他可以为了钱斤斤计较到分厘。以克扣大大小小用度为荣,甚至为了节省婚嫁成本牺牲儿女们的幸福。周围的人都对他满腹抱怨,然而即便诚实得出不赞同也并不能影响阿巴贡那荒唐的脑回路。为了帮助主人能和自己爱的姑娘私奔,克莱昂特(阿巴贡的儿子)的仆人拉弗莱什偷了老爷阿巴贡的钱箱,也由此为导火线将所有小矛盾集中起来推向高潮爆发。

 

对于这一版制作,以下三个方面的改编给我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舞台:像仓库一样的“家”

舞台设计成了一个仓库,里面是大大小小的货物装箱,所有道具都可以从箱子里面拿出来(或者放进去)。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尽管舞台布置可以说是将空间很具体得展现出来,但是在场景转换的时候又是以一种很抽象的方式进行。比如,克莱昂特和拉弗莱什躲在箱子后面偷听阿巴贡说话,然后群演推着手推车上台把箱子移走,剧情就演变成偷听二人组瞬间被阿巴贡发现了。导演和设计师的舞台选择让每一次空间变化都变成了戏,这种转换肯定比单纯的幕起幕落灯亮灯暗要更有意思些。

 

人物:并不完美也不可爱

除去阿巴贡这个本身就不讨喜的讽刺角色,印象中原剧本在刻画年轻一代的角色的时候还是强调纯真无邪这些优点,并不会让读者/观众留下过多负面的印象。然而在这一版的制作里,青年角色的缺陷都被放大了。比如女儿爱丽丝在演绎对恋人的爱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反而像是一个缺乏安全感并容易歇斯底里的恋爱中人,而不是可爱害羞的纯情姑娘;爱丽丝的恋人瓦莱尔则是看上去更像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而稍微弱化了其血气方刚男子汉的一面;儿子克莱昂特本来是一个为了自己爱的姑娘愿意勇敢出走家庭去私奔的勇士,可是在现代化背景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最后克莱昂特所爱的少女玛丽安娜,一开始则是如太妹一般边嚼口香糖边晃荡着包摇摆登场,丝毫不像文字里阐述的邻家少女。也许这算是另一种角色解读,感觉似乎跟想象有点不一样,但又有点顺理成章。

 

结尾:被金钱吞噬的阿巴贡

原本的剧本是昂赛姆老爷登场,与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瓦莱尔和玛丽安娜都是昂赛姆老爷的孩子),并支持两对年轻恋人的爱情,找回自己钱箱的阿巴贡也无话可说。但是在这一版制作里,昂赛姆老爷这个角色被删除了,只是作为未登场的人物被提及而已。相较于原本设定的皆大欢喜结局,结尾更多是放大了找到钱箱的阿巴贡最终进到了箱子里面。我不确定导演是否有隐喻将钱箱比做棺材,但是在看到阿巴贡无视周遭一切进入钱箱数钱,舞台上的一切布景都被撤走,我感到十分唏嘘。

 

-这是一部喜剧吗?

-是。

-这是一部悲剧吗?

-是。

-这是什么?

-《吝啬鬼》



钱是个什么东西


■ 文 / 李玉婷


刚进场坐下,师姐就问我:你觉不觉得这个舞台很拥挤?


高,是一种压迫感;挤,是一种逼迫感。


大大小小,层层叠高的箱子占据了舞台的大部分空间,人在这些箱子之间行走,被箱子环绕,高高的箱子和渺小的人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高处的箱子仿佛在嘲笑人类,人被物所控,可悲!

 

这就是吝啬鬼阿巴贡的家,这里没有“家”的概念,沙发、椅子都是货物箱堆成的,连厨房也是一个巨大的货物箱做成的。一台高挂的监控显示屏,那是用来监控、守着阿巴贡藏在花园中的金钱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台词采用的多是莫里哀剧本里的原话,经典的语言加上演员深厚的台词功力,热烈的肢体语言,开场爱丽丝和瓦莱尔仓库里的一番互诉衷肠,深刻的诠释了爱情的热烈,还有爱情中的患得患失。因为语言不通,要左看看字幕,右看看舞台,我真的非常害怕会错过演员的精彩演出,所以后来我也就干脆不看字幕只看舞台了。全程三个小时,我就是在看一部精彩的默剧。事实上,现场应该有一部分观众是关注字幕太多而错过表演的,因为有那么一两次,字幕打出来的话比较好笑,但演员还没演到,然后观众就笑了。现场也有观众感叹,他们的笑点跟我们的笑点是不是不一样啊?

 

吝啬鬼用一个喜剧的外形来演一个悲剧的故事。全程看默剧的我感觉台上的阿巴贡造型和肢体动作上与憨豆先生竟然有相似之处,特别是他那种浮夸而又刻板的步伐。但到底这还是符合人物性格的,因为这样的肢体动作是能反映吝啬鬼内心那种偏执和暴躁的。

 

看戏之前,大家都对阿巴贡那段面向观众的独白和拷问有着很高的期待。当晚的演员的没让我们失望,刺眼的灯光下狰狞的面孔,一把长枪指向观众席:你们当中是否有谁偷了我的钱。歇斯底里的声音的确冲击了我的内心,我甚至有点可怜阿巴贡,他的暴躁拷问,不知为何我感觉带点凄凉。比较让我失望的是观众的表现,竟然没有人愿意和演员互动?也许这是语言不通的问题吧。

 

走出剧场,我思考了许多,什么样的人会视生带不来死不带去的金钱为生命呢?我想,当人无所把握,特别是爱无能的时候,对一切失去信任的时候,他就只能将所有的尽力寄托在较易把握的金钱上了。阿巴贡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被金钱牵制着。阿巴贡用金钱控制子女。金钱是交流的工具。

 

《吝啬鬼》悲喜交融,笑得很开心,也很心酸,为了钱而为难身边的人,真的好恶心。人人都讲这是个拜金的时代。当我将剧中所见联系现实,这种悲哀在我心里就更加沉重了。依稀记得某些长辈会语重心长地“教育”后辈,“好好把握这个这个男人,家里这么有钱,很容易被别人抢走的。”即使事实上这个男人除了家里有钱,一无是处。


有些人公开地讲:“其实那个女人又丑又矮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家里有钱。”


很多很多人,为了钱财出卖身体、出卖灵魂、出卖了自己的将来。


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拥有了是烦恼,没有它也是烦恼。吝啬鬼为了守住自己的财产无所不用其极,贪财鬼为了得到它也无所不用其极·····



起起伏伏,得失无常

■ 文 / 范莉莉


以前是看过《吝啬鬼》的原著,在去大剧院之前心里一直想着,这样经典的17世纪的作品该如何在现代的舞台上演绎。


首先是节奏感的把握。我必须说,法国兰斯剧院带来的这出《吝啬鬼》跟我以前看到过的各种剧很不同。也许是很少看各种喜剧,所以剧情一开始我并没有很快地跟上节奏。


可是慢慢地,一旦习惯了这种法国式幽默,也就能跟得上笑点了,甚至到最后,我是接连捧腹大笑。最后因为时间较晚不得不提前离场时,我竟感到恋恋不舍。


其次是舞台布局。习惯了莎剧和中国传统戏剧经典的舞台布局,一进场就看到叠放了很多盒子的舞台,让我感到很奇怪,觉得有点后现代风格。一个古老的剧本,怎样与如此怪诞的后现代风格相结合?演员一上台就开始各种翻东西、扔东西,给人一种无厘头的印象。可是一场剧看下来,每一个人都会惊奇地发现,原来每一个盒子的每一种摆放方式都有其用武之地。它们即使道具,又作为整场剧的灵魂构成部分,不得不说是极其有创意的设置。


再次是独特的法式哲理化幽默。很多票友跟我说,他们觉得这出剧有些地方的确很好笑,但是却无法欣赏,那些露骨的语言和动作让他们感到无法忍受。然而我并不这样认为,也许因为平常会接触法国电影话剧文学作品等,我反而觉得法国式的浪漫和幽默是中沉重的哲理思索。这让我想起一个老师曾说过的,我们今天所思考的很多问题在几百年前的法国就已经思考过了。这部喜剧演出来,包含了许多难得的人性洞察,也会有给人各种的心理冲击。在看这部剧时,慢慢地,原著中的感觉就会渐渐出来,那种法式喜剧独有的冷淡式幽默,让人忍不住想笑又想哭,它让人体验到一种哲理化的嘲讽,又在心中暗暗惊讶:“似乎阿巴贡就是我,我就是阿巴贡”。


其实,何止是阿巴贡,整个舞台之上没有一个正面人物。这不像很多剧目那样黑白分明,正邪不两立。而是舞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其内心的人性阴暗面,阿巴贡的儿子女儿不仅仅是阿巴贡的受害者,也是自己懦弱的傀儡;女儿的男朋友也并不是为一时激情驱使的纯情少男,而是具有了更多现实色彩的真实而立体的人物;还有那场男仆被搜身的戏,令人印象深刻,作为一个依附主人存在的仆人,他的形象令人深思;还有警察,还有儿子喜欢的女孩,最重要的,还有阿巴贡。那场阿巴贡的独白,极具心灵穿透力,那句句质问,如同打在人心上的鼓点,起起伏伏,得失无常。


-- 本文系广州青年剧评团特约稿件 --

文 / 木先生 杨茗 朱富贵 李玉婷 范莉莉

编 / 书艺


*图片来自广州大剧院



“广州青年剧评团”是在广州青年戏剧评论计划项目支持下,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组建的戏剧评论团体。剧评团强调年轻活力及观念开放,有“和而不同”的讨论心态,同时将定期组织观影、座谈及培训活动,望能营造出广州戏剧评论的活态健康氛围,促进广州戏剧事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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