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主义时代对传统的冲击 | 张铭

2017-05-26 张铭 保守主义评论 保守主义评论


按:张铭,山大政治学教授(现已退休),对保守主义思想素有研究。译有《信念论政治与怀疑论政治》(欧克肖特著),著有《政治价值体系建构:理论、历史与方法》等。本文摘自其《政治价值体系建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339~3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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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世界在罗马帝国崩溃后,经历数百年的休养生息,逐渐恢复过来。一度受到致命冲击,蕴含在希腊与罗马文明中的理性主义传统,在实验科学、城市与商业文明、职能分化与科层制的推动下开始复苏,并向贯穿在中世纪生活方式中的传统展开挑战。文艺复兴运动、启蒙运动(一定意义上还有宗教改革)形成的合力,使人们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个新时代中,一个有关“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新神话,取代了中世纪占统治地位的“神学神话”,形成了一个新的“克里斯玛”。在这个成功地将中世纪社会与中世纪传统加以全面“妖魔化”的新“克里斯玛”引导下,传统受到了全面的冲击。


理性主义时代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将一代人或几代人所体悟形成的理性认识绝对化,并以此为标准来对传统进行“审查”。认为凡是经不起理性和经验科学证实的传统做法,凡是不能由系统观察和逻辑推理所证实的传统,都不过是人类愚昧时代的落后行为与思维方式,是科学理性的对立面,也是社会进步的绊脚石,因而是必须去大力加以清除的革命对象。在理性主义者看来,不能因为传统是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并为人们所信奉、所敬重的,我们便须拜倒在它们脚下。在这样一种认识基础上,理性主义者提出了,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出辩护,凡是通不过理性法庭审核的,就不再具有存在下去的资格。


不仅如此,理性主义作为一种原则,认定世界完全是按照一种人类理性加以理解与把握的规律在运行,因此发现和理解这些规律,然后按照规律所提出的要求去照章办理,以严格有效的科学手段加以管理,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就能达成理想,社会就能臻于至善。因此,在这种眼光中,人类社会的发展被视为一种可以无视历史、无视语境、无视条件,在抽象理性原则指导下臻于完美的过程。而社会现代化的内核就是理性化,现代化所要求的合理化、法律化、货币化、世俗化和科层化都不过是理性化要求在不同领域中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与此相应,传统则成为与现代化和理性化格格不入的东西,以至于现代化必须要与之作最彻底的决裂才有可能得以实现。


更重要的是,理性主义要求按理性与科学对社会进行全面改造的做法,给一切变革、否定与颠覆提供了合法性,而当下能看得见的功利,则成为用来评判一切、压倒一切的价值标准。在这里,传统被视为陈旧、保守、落后的代名词,而变革就意味着新、意味着进步、意味着先进。在这样一种认识背景下,大凡传统的东西很少不受到冲击,而人们也渐次养成了唯新是求的习气。前面所讲的“实质性的传统”在这种习气影响下,必然走向全面的衰落。而功利主义、世俗化、个人主义与享乐主义在这种情况下,必然成为一种社会上的主流“时尚”,冲决既有的一切传统秩序。


尽管西方近代以来的这种“现代化”与“理性化”倾向受到了来自宗教改革所坚持的宗教精神的制约,从而没有让“启蒙文化”与“启蒙心态”成为一种压倒性的文化力量,没有使西方近现代以来的社会转型真正地建立在与传统全面决裂的基础之上,并因此而让大多数西方国家在继承与发展了自己传统的基础上完成了现代化;但是,它产生的冲击还是强大而令人震撼的,并在文化领域中占据了上风,成为了一种“显学”,推动当下西方社会完成了向一切权威与“霸权”展开无情批判的后现代主义过渡,在文化上全面地展现出“批判精神”所具有的内在逻辑。在这样一种试图终结一切神圣与神话的文化中,对传统起着决定性支撑作用的“克里斯玛”,已经缺乏了存在的基础。


在东方社会,由于没有任何内在的文化制约因素,加上自身早期在对外交往中的屈辱经历而形成的文化自卑心态,以及在亡国灭种的威胁下产生的“追赶压力”等因素,“启蒙文化”与“启蒙心态”遂像“入侵物种”一样,呈现出“疯长”的态势。国人在全面拥抱启蒙理性的过程中,走上了极端,争相与自己的传统作彻底决裂。这不仅使得我们在文化上,而且在社会实践中,将理性主义贯彻得最彻底。中国由此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全球理性主义泛滥的重灾区,传统在这一背景下被看成是某种既成的东西,被认为是与现代化格格不入的东西,被认定为是应该加以抛弃、也完全可以抛弃的垃圾。时至今日,人们对传统的态度还依然深受理性主义、启蒙文化的影响,还没有从根基上作出调整。在这种情况下,基于本土文化创造性转换走出具有自己特色的、也是唯一有活力的、对世界文明发展有所贡献的现代化之路,实际上也就被封堵起来。


然而论者或曰,西方现代化与社会转型之所以走通了渐进之路,是因为西方的传统中有合乎现代化要求的东西在里面,而中国的传统只是垃圾,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挖掘。因此保守主义对传统的保守在西方或许有道理,但在东方国家则绝对是没有希望的。


果然如此吗?这的确是一个应该加以深入讨论的问题。



(注:我们会继续推送本书中的两篇文章,分别是:传统的解读与传统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