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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成为保守主义者(下)|罗杰·斯克拉顿

2017-08-19 万吉庆 译 保守主义评论


 

按:本文为罗杰·斯克拉顿《我为什么成为保守主义者》长文的最后一部分,约3000字。简单介绍一下:斯克拉顿,英国知名保守主义思想家,现为智库机构“美国企业研究所”常驻学者,从保守主义思想谱系上看,似乎可以把他归入传统主义者,除政治哲学外,他对美学素有研究。代表作包括:《保守主义的含义》(已有汉译本)、《性欲》、《音乐美学》以及《如何成为保守主义者》。本文译自美国保守派期刊《新标准》。英文全文见文末左下方的“阅读原文”。昨天的译文把捷克几位音乐家的译名翻错了,经一位老师指正,本文参考维基百科做了重新修正,内容未做调整。前两部分见:我为什么成为保守主义者(上);我为什么成为保守主义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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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论断,即柏克对社会契约论的回应,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辩称,尽管可以把社会看成一份契约,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份契约的当事人还包括死者和未出生的人。卢梭式社会契约观使当代人凌驾于前人和后人之上。无怪乎,这种观念在大革命时期直接引发了对历史遗产的大肆挥霍,并导致(后来的)文化和生态灾难。从这一意义上讲,柏克可能率先意识到了现代政治的主要危险。在柏克看来,那种自以为是的对祖先的轻蔑(以法国革命者为典型),同时也是对未出生者继承权的剥夺。如果理解无误的话,他声称,社会实际上是死者、生者和未出生者之间的伙伴关系,离开了他所声称的“世袭原则”(根据这一原则,权利既可以是争取的也可以是继承的),死者和未出生者的权利便被剥夺了。实际上,按照柏克的看法,在生者垄断一切特权的世界,尊重死者是保障未出生者的唯一真实方式。其实,柏克所欣赏的社会并非是一份契约,而是一份信托,活着的成员是这份遗产的受托人,他们有义务增进遗产并将其传递给后人。

 


这些观念比柏克的其他观念更让我振奋,就我本人而言,它们无比清晰地阐明了我在1968年的一些隐约的直觉,当时,我目睹了窗外的骚乱并联想到瓦莱里的《海边墓地》。我对解放的呼吁有一种本能的怀疑,对进步和寡廉鲜耻的信念——在未来,这些信念主导并败坏了现代政治——更是满腹疑窦,不过,柏克巧妙而冷静的思考澄清了我的疑虑。事实上,柏克发出了一种古老的柏拉图式呼吁(old Platonic cry),呼吁一种政治形式或一种关照形式——即“关照灵魂”(柏拉图语),同时,它也意味着关照那些不在场的先辈和后人。1968一代人的谬论则不然:它是一种青春期的满不在乎,为了一时的快意(除了带来混乱不会有什么持久意义),宁愿抛掷所有的习俗、制度和成就。

 

在首次造访共产主义欧洲(译注:即苏联控制下的东欧)之后,我开始领悟并赞同柏克所传达的负能量。过去,我只领会了他的“正面论题”——对偏见、传统、传承乃至对一种托管政治(历史、未来与当下具有同等的分量)的辩护——不过,没有领悟到柏克深层的“负面论题”(negative thesis),以及他对地狱的管窥,这都体现在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看法中。记得我说过,我以前赞同自由派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人道主义解释,然而,对那些能够明显驳倒这种观点的事实(它们证明了柏克惊人的先见之明)却一无所知。在见识到共#主义后,我才彻底醒悟。

 

或许,共#主义最令人着迷也最令人恐惧的一点是,它有能力把事实从人类事务中抹去,并迫使所有人“生活在谎言之中”,就像哈维尔总统所言。乔治·奥威尔在一部充满预见性的小说(译注:《1984》)中对此有过描述;但是,西方读者们又有几人知道该预言在东欧已经多大程度上成真。对我而言,它就像一个晴天霹雳,1979年我第一次造访捷克时体会到当地人的处境,在这里,人民随时都有可能从历史书中消失,不可以公开发表事实,Party不仅决定明天发生什么,还决定昨天发生了什么,甚至可以决定在它的领袖出生前发生过什么。我意识到,这就是柏克在1790年向那些半信半疑的读者所描述的。两百年之后,这种情形依旧存在,当然,怀疑的也大有人在。




一直到1979年,我对共#主义的认识完全是理论上的。我不喜欢我读到的(关于它的)一切,显然,也敌视那种社会主义的平等观和政府管控,这种情况我在法国、英国已经领教过。但是,我对真实的共#主义生活一无所知。对于当时的捷克,我对它的了解仅限于它的音乐——即贝德里赫·斯美塔那(Smetana)、安东宁·德沃夏克(Dvořák)以及莱奥什·雅那切克(Janáček)等人的音乐,我很感激他们带给我的欢乐。当然,我也读过卡夫卡和哈谢克(Hašek)——不过,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垂暮帝国的世界(译注:奥匈帝国),而且,也是到了以后,我才发现他们也是先知,他们描述的不是所处城市的现状而是它的未来。

 

注:贝德里赫·斯美塔那(Bedřich Smetana1824~1884),生于波希米亚利托米什尔,卒于布拉格,捷克作曲家。他的音乐成功发扬了捷克民族文化,和捷克的独立密不可分,因此被誉为捷克音乐之父。(详见维基百科)

 

在布拉格,我受邀在一场私人研讨会上发表演讲。研讨会由朱利叶斯·陶民(Julius Tomin)发起,这位布拉格的哲学家利用了1975年的《赫尔辛基协议》,据说,该协议要求捷克政府维护信息自由以及《联合国宪章》所规定的基本权利。事实上,《赫尔辛基协议》成了一个闹剧,Communists用它来识别潜在的麻烦制造者,同时又伪装出文明政府的面孔以糊弄轻信的西方知识分子。尽管如此,我还是收到了通知,陶民博士的研讨会将如期举行,他们欢迎我,毋宁说期待我的出席。

 

寂静而荒芜的街道上站着几个人,像是在执行秘密公务,四处张贴的Party的口号和标志让建筑物面目全非,越过这些街道,我来到了那所住宅。公寓楼梯同样破败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仿佛一场空袭将要发生,而这座城市像是在躲避即将到来的毁灭。不过,在公寓外,我碰到了两个警察,在我按门铃时,他们抓住我并要我出示证件。陶民博士走出来,和他们争执,我则被推搡下楼梯。不过,在他们争吵时,我越过门卫,径直走入房间。我发现屋子里坐满了人,不出所料,还是一片沉寂。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确实要发生空袭了,而那个空袭正是我本人。

 

饱受重创的布拉格知识阶层的残存者济济一堂:他们是身着破烂背心的老教授;长发诗人;面带稚气的学生(因父母的政治“罪行”而被剥夺读大学的资格);身着便衣的神父和信徒;小说家和神学家;一位准拉比;甚至还有一位精神分析学家。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为希望所缓和的苦难;看到了一种希望热心人来援助他们的迫切愿望。我发现他们从事同一种职业,都属于某种司炉工(stoker)。有人是医院的司炉工;有人是公寓楼的司炉工;有一位在火车站,另一位在学校。还有人在没有锅炉的地方做司炉工,在我看来,这些虚构的锅炉工成了共产主义经济的一个贴切的象征。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异议人士”: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人后来成了战后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一批民选领袖。我们可以说一见如故。在他们眼中,最重大的事情莫过于民族文化的存亡。即便被剥夺了物质便利和职务升迁,他们仍然一心思考国家以及它的历史、思考捷克历史上的重大问题(自从帕拉茨基以来,捷克人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他们被禁止发表文章;当局把他们“雪藏”起来,并决定把他们从历史书上抹去。可以说,这些异议人士深刻地感受到记忆的价值。他们的生活实际上正是在操练柏拉图所说的回忆(anamnesis):为那些早已忘却的事物赋予意识。我被这种痛苦的野心所感染,迫不及待加入他们的行列,并且试图让世界了解到他们的处境。


注:帕拉茨基(František Palacký,1798~1876),捷克历史学家、政治家,是捷克民族复兴运动的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被尊为“国父”。

 

简单说,接下来的十年,我每天都会思考共#主义,思考平等与博爱的神话——它们所蕴涵的压迫性套路早在法国大革命中就显露无疑。我逐渐认识到柏克对法国大革命的思考不只是当代史的一部分。它就像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是对一部分人类心智的探索:这一部分一向期待着人们的探访,但是,重回世界(它的美好已经被对地狱的回忆所玷污)的方式是一种奇迹。简单说,我见识到撒旦和他的作品——正是同一种认识给柏克以深层震撼。最后,我意识到了柏克哲学的积极方面,它是对这种认识的回应,是对人类所能希望的最好方面的描述,是对我们尘世生活的唯一的和充分的辩护。


此后,我充分理解了保守主义不只是一种政治信条,它还是一种对人类社会的持久认识,它的真理一向难以理解,即使理解也难以言传,况且,比言传更难的是付诸行动。而且,在宗教情感追随时尚潮流(whims of fashion)之日,在全球经济扰乱我们的地方性忠诚之际,在拜金主义和奢侈品占据我们注意力之时,践行保守主义变得尤为困难。不过,我并不绝望,因为经验告诉我,人们不可能长期逃避事实,他们终究会回想起那些永恒的价值,而自由、平等和博爱的迷梦只会刺激他们于一时。

 

至于把这种哲学——柏克已经向世人讲得明明白白——付诸现代政治实践,恐怕是我们当下所面临的最大任务。对此,我并不绝望;但是,这一任务绝非掌握保守主义口号就能实现。它并不要求思想的集体性转变,而是要求心灵的集体性转变。

 

(终)

 

延伸阅读:


我为什么成为保守主义者(上)|罗杰·斯克拉顿

我为什么成为保守主义者(中)|罗杰·斯克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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