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代的写照:《权力的游戏》映射下当代可怕的世道人心|大卫·芬奇

2017-08-28 傅乾 译 保守主义评论 保守主义评论


按:今天是《权力的游戏》第七季大结局之日,读者们想必会感兴趣《国家评论》如何从保守主义的角度分析这部神剧。恰好《国家评论》2017年7月31日刊的封面文章便是这样一篇力作,《魔戒》的粉丝还可看到作者对两部剧的对比。为飨读者,本号将其全文译出。原标题为“A Game of Our Time: On the Eerily Contemporary Morality of Game of Thrones”。



2011年,HBO赌了一把。它上映了一部枝蔓繁多的大型奇幻剧,取材自乔治·马丁(George Martin)的《冰与火之歌》系列小说,后者主要流行于阅读史诗奇幻小说的书呆子圈。没错,原书是很受欢迎,但很难搬上荧幕,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要是HBO想乘胜追击,续写将托尔金(R. R. Tolkien)《魔戒》(注:又名《指环王》)系列小说改编成电影取得的火爆票房,它本可找到无数剧本,都比《冰与火之歌》更适合拍电视剧。


可HBO还是孤注一掷。起用那时名气没那么大的贝尼奥夫(David Benioff)和魏斯(D. B. Weiss)当制片人,他们是反托尔金而行的。敢把他们的制作称作“托尔金风格”,那位已故英国著名作家可能要从坟墓里爬起来抗议。


HBO的剧根据马丁原作的第一部命名为《权力的游戏》,跟托尔金的奇幻故事没什么相似性。托尔金开创了整整一套世界建构的奇幻文体,数十年来被人露骨地模仿,粉丝们如今已经习惯了它的风格。


勇敢的英雄在神奇的世界将战胜黑暗的力量——通常是在强大的法宝和护身符不可或缺的帮助下。这些书和故事很有趣,我如饥似渴地阅读过类似小说,但这些东西几乎六十年如一日,如今已经感到有点乏味了。


这时马丁出场了。像托尔金一样,马丁也是一位大师,擅长创造栩栩如生的幻想世界,这些世界充斥着它们自己复杂的背景故事、宗教、语言和习俗。但共性仅止于此了。在托尔金的寓言中,魔法至关重要,好人非常非常好,坏人的坏写在脸上,让人望而生畏。托尔金是一战老兵,见过他自己的“摩多”(注:《指环王》中恶魔的巢穴)。他对黑暗大地的描写,对应着“西线”战壕中的焦土和工业化的杀戮。在托尔金的时代,大善对抗大恶(大善往往看起来没有胜算),而大善终将获胜。


与之相对,马丁出生在两次世界大战后。他的作品却影射更早的一段历史——古英格兰的王位继承斗争。略略——仅仅是略略——基于玫瑰战争,他的书把几个相互征战的家族设定在一个略似不列颠行状的陆地上,称作“维斯特洛”(Westeros)。七大家族统治七块疆域,共同臣服于一个王的统治,这个王坐在铁王座上,铁王座位于号称“君临城”的首都。基本的问题似乎很简单:谁将会统治?在第一部开头,那位王就驾崩了,这就引发了争夺继承权和统治权的战争,所谓“权力的游戏”(注:直译为“(争夺)王位的游戏”)。


维斯特洛疆域图


这场游戏只有一项规则:不赢则死。那里的政治逼真之极,好人难觅,荣誉和美德常常报之以暴死。魔法虽有,可怕的敌人亦潜伏着,但故事侧重于大家族的政治和性格。其实,马丁系列小说的前三部读起来更像文艺复兴的政治惊悚剧,而非奇幻小说。同盟建立又破裂,宫廷阴谋胜过战场奋战,甚至魔法造物竟然很容易被最寻常的防御伎俩所克。换言之,别指望魔法拯救世界。在马丁的世界,是人在统治,人在战斗,人在决定局面。


我就直说吧。我觉得这要拍成电视剧是不行的。它的世界太庞大、太复杂了。它的政治太纠缠。最初几周我没看,出于好心。我担心这部剧如果任其自生自灭,它会一败涂地,而HBO则动用其全部有线电视频道的资源力推,狂堆那些逼真的色情和暴力画面。马丁的原著虽不拘谨,但HBO将那些下流元素推向更高。剧作家和批评家甚至造了一个术语“以性铺陈”(sexposition),用以描述这部剧的惯用手法:利用大量的性爱画面作为解释情节要点和刻画角色的手法。在注重家庭的社会保守主义圈子里,就流出这么一句话:HBO再次利用性来营销,基督徒尤其不该买账。


可随着这部剧的续播,我信任的人就一直跟我说,不,是要求,我应该看看。他们说,别管那些性爱画面,关注剧情本身。于是我就给它一次机会,谁知就像成千上万的同胞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HBO赌赢了,而且变成一场轰动事件。第一季末集的收视率达到可观的三百万。但到了第六季末集,这部剧势如破竹地成为收视率之王,每周至少有两千五百万美国人收看。它无疑是如今最火的剧。在那些属于蓝州的沿海飞地——在那里《权力的游戏》最流行,它可是名副其实的街谈巷议之剧。人人都在聊它,人人都在为此争论,一整个复述并广播的帝国围绕着它衍生出来。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小题大做?在这个电视的所谓白金时代,只需鼠标一点,数十部优秀剧作任君选择,为何唯独这部剧反响如此强烈?第七季(共八季)7月16号开播,收视率可能碾压一切,除了橄榄球联盟的季后赛。一场真正的文化运动蓄势待发了。


对这一成功的一个简单解释,就是该剧制片人做到了大多数电视剧或电影制片人做不到的事——他们比位列经典著作的原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且在讲故事的技巧上登峰造极。他们收紧了枝蔓繁多的剧情,却保留了马丁宏大的视野和格局,他们把多个要角拍得很完美,而且他们展示出在重大时刻传情达意的本领。那些剧情反转、背叛情节和战斗场面,不仅仅值得一看,而且值得一看再看。其实,经典镜头的剪辑片段在YouTube上获得成千上万的观看,粉丝们以此重温精彩片段,就像爱国者队的球迷无疑会重温汤姆·布雷迪在第51届超级碗(2017)史诗性复出的最后五分钟一样。


但会讲故事只是其魅力的一部分。故事本身也很重要,在很多方面,它是在对的时间讲述的一部对的故事,它竖起了一面呈现当代美国人情世故的镜子,展示出当代美国世道人心结出的果子。要理解它是如何做到的,就需要再次对比托尔金和马丁。在托尔金的世界,胜败生死攸关,道德战线泾渭分明,而且胜利确实意味着“胜利”,也就是一看便知的邪恶力量的覆灭。他出版《魔戒·护戒使者》是在1954年,在盟国消灭希特勒这个魔头之后。当托尔金书写正义战胜邪恶时,让人觉得完全是在写实。胜利不是指向乌托邦,相反,胜利意味着实实在在的东西。索伦(注:《指环王》中的大魔头)是真实存在的,索伦一死,世界就重生了。


托尔金的世界不是马丁的世界。托尔金的作品代表着一段目的地确定的文学之旅,马丁的作品却感觉像是无休无止的斗争之旅,争斗不休的男女领主们无视迫近的威胁和巨大的危险,只为在一场似乎看不到头的权力斗争中获得眼前利益。胜败似乎没什么意义——兰尼斯特统治和坦格利安统治有什么真正分别呢?——但冲突仍然激烈。


典型的重度奇幻小说(注:high fantasy,又称“古典奇幻”)一般在英雄打败敌人、解放城市奴隶后就结束了,然而在《权力的游戏》里,马丁(以及此剧的制片人)问道:“之后会怎样?”答案不是一个荣耀的自由庆典,而是一段充斥混乱和报复的时期。


典型的重度奇幻小说聚焦于英雄高尚的一面,写他在根本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取胜,然而在《权力的游戏》里,高尚的英雄会掉脑袋,除非他既高尚又精明,或者既高尚又残酷。典型的重度奇幻小说在描写英雄和恶人时,是用清晰无误的笔调,然而在《权力的游戏》里,你有时会发现个人喜好会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发生改变,就像在生活中人们会变一样,尤其是经历过让人震惊的事之后。


结果就是一个有着出人意料的复杂和分别的道德世界,跟真实的生活很像,在何处很像,这一点保守主义者尤其应当明白。把它想象成没有基督的加尔文宗吧,人性中自然的堕落释放出来。人性的真实面目意味着,恶非常非常之恶,善却也沾着罪。你看到《保罗达罗马人书》(注:即《罗马书》)的现实版搬上了荧幕。一次又一次,主角们没有做出他们想做的善。相反,他们却做到了他们想要避免的恶。


几个适时的主题出现了,其中最重要的或许是一个永恒的主题,鲜活地提醒人们,目的合理不能证明手段合理。当名为席恩·葛雷乔伊的领主发动一场突袭以恢复家族荣耀时(在这过程中他背叛了自己最深厚的友谊),他先是将自己改造成一个杀人的恶魔,之后又变成一具懦弱的行尸走肉。当几大家族之一通过违反那片土地上最神圣的荣誉原则而终结一场不义之战时,它树立起无法熄灭的仇恨,种下散播罪恶的种子。


其实,马丁揭示了一个关键的真理:用邪恶的手段追求美好的目的,可以极大改造一个人,以至于目的本身被改变了。美德被重新定义,最终丧失殆尽。


此外,《权力的游戏》由一种十分人性化的巨大的维权(entitlement)意识主导。受害意识感觉起来很现代,但它也触及古老的真理。剧中角色执迷于找人算账,并捍卫他们的荣誉。如果剧中有什么贯穿其中的伦理,那就是“我有权得到属于我的东西”。维权意识从剧中最坏的人物中流露出来,即便最好的人物有时也只有努力去看到他们自身权利之外的东西。


这个故事的女主角(至少到目前为止)是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由艾米莉亚·克拉克精彩扮演),被推翻的坦格利安王朝唯一在世的后裔,她在这几季中的追求很简单:夺回“篡位者”从她那偷走的东西。她想施行仁政。她想要世界变得更好。但这在很多方面都让位于一个活生生的现实:铁王座是她的。她想夺回来。其实,就连最邪恶的角色都有自己悲伤的往事。他们总能找到一桩谋杀、一场冲突或一项冒犯,作为接下来报复的理由。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邪恶总有理由作恶一样。


《权力的游戏》人物关系图


作为一项直接后果,这部剧还揭示出一项真理:在一个邪恶主宰的世界,美德难乎其难。剧中有些好的角色。丹妮莉丝在剧中是一位伟大的解放者,但有很多缺陷。雪诺成长为一位男子汉的领袖,但他只有通过死亡才学会了如何做一位领袖。提利昂·兰尼斯特(或许是粉丝最爱)是权谋大师,但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过分的妥协。这些都是有缺陷的人,掌握的信息有限,面对着危险的敌人。观剧时,禁不住会想到耶稣的告诫:就算是他的信徒,也要“睿智如蛇”。善与恶共同上演了权力的游戏,完全从游戏中洗手不干,不仅意味着丢掉性命,还意味着开启邪恶当道的地狱。


一位保守主义者看这部剧不会不明白,打破既有秩序到头来可能自讨苦吃,这是一种柏克式认知。在这部连续剧的背景故事中,某几大家族发动了一场叛乱(“罗勃叛乱”),以废黜疯王。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反对杀人狂魔的正义战争,但是推翻一个三百年的王朝不可能没有后果,这里的后果就是推翻整个既有秩序,导致天下大乱。问题无休无止。一切都成了问题。为什么只能有一个王?难道不同疆域不能裂土而治吗?难道每个大家族不都有同等的权利问鼎铁王座吗?


打破秩序的兴奋被一种绝望感替代。旧秩序的存在是有道理的。古老的习俗维持着生活。与混乱相伴而来的是对政治救世主的期盼,那个一举定乾坤的人。


或许我们能等到这种经典奇幻剧的结局,但我还是有些怀疑,它能否那么干净利落。我可能是错的,但我觉得我们不会见到像《魔戒·王者归来》里魔多崩溃那样的结局。我们或许能得到正义,但很可能是雷霆般的正义,大结局时,最终坐上铁王座的人坐得不会舒服,因为她(或他)明白,通往权力之路尸横遍野,不仅有亡魂在为复仇吼叫,还有他们在世的后裔能听到他们的呼声。



总有一种诱惑让人对虚构的故事过分解读,附会到我们的时代横加比较。有时一个好故事仅仅是好故事而已,没大道理可讲。可是《权力的游戏》让人觉得不同。它有龙,有魔法,但它也让人觉得真实,觉得息息相关。


不久前,在我吃午餐时,又一场道德争论爆发了,是关于我们自己的政治目的与手段,包括“赢”的高昂道德代价。人们争论的是政治手腕的问题。“正道”还管用吗?好人不总是输吗,他们输了不就说明他们所信奉的美德最终也输了吗?在那个时刻,我心里的书呆子穿越到维斯特洛,一个越来越非道德的社会,这个社会抛弃了传统,充斥着自以为谁都欠他(她)、野心勃勃的男男女女,为了争权夺利而无恶不作。粗听起来,这是不是有点熟悉呢?《权力的游戏》激起当代美国人心中的共鸣有什么奇怪吗?


当第七季开播时,它仍将很暴力。它还会有太多的性爱镜头(虽然随着这个连续剧的越发流行,HBO收敛了其中的淫乱镜头)。它还将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奇幻故事。但它还会告诉我们一些别的——一个教训:维权和作恶是有代价的;把胜利当作唯一目标,正义就会迷失。或许权力的游戏的真正规则不是“非赢即死”,而是“赢,然后死”。追求权力,抛弃美德,我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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