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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主义的若干根源(上)|莱斯利·纽贝金

2017-09-20 杨基 译 保守主义评论


按:本文系读者投稿,首先感谢译者杨基先生的赐稿。本文译自《多元主义社会中的福音》第二章。本文作者莱斯利·纽贝金(Lesslie Newbigin,1909~1998),英国神学家、作者,著有《多元主义社会中的福音》,Proper Confidence: Faith, Doubt, and Certainty in Christian Discipleship,A Walk Through the Bible等。译文8000余字,分两次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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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英国是一个多元的社会,没有人能否认这个事实。人们来自不同的民族,信仰各种宗教,一起生活在我们的城市里,参与公共生活。前面讲过,这种“多元的事实”必须与“多元主义的意识形态”区别开来。我们现在要讨论是多元主义的意识形态。在这个词内部,也要区分“文化多元主义”和“宗教多元主义”。当然,文化与宗教密不可分。从一个角度来看,宗教是文化的一个方面,但并非所有宗教都是如此。宗教可以跨越多种文化,比如基督教显然不从属于任何一种文化。而且,宗教信仰不同的人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分享同一个文化。我认为文化多元主义是一种宽宏的心态,同一个社会中,人们欢迎各种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并相信这样能够让生活更加丰富多彩。虽然我接受文化多元主义当中合理的部分,但我必须指出:文化在道德上并非中性。文化当中有好的因素,也有坏的因素。我不愿意看到外国移民把食人杀婴之类的恶习引入伯明翰,我也不想看到欧洲人教马德拉斯人淫乱和随便堕胎。另一方面,宗教多元主义相信宗教之间的差异并非“谁真谁假”,而是“大家对同一个真理有不同的认识”;这种思想不允许谈论宗教信仰的真假。宗教信仰是个人的事。每个人都有权拥有——正如我们所说——自己的信仰。这就是宗教多元主义,当代英国社会很多人都持这个观点。



但是多元主义有严格的局限,我们需要认识这些局限才能保持思想清晰。有一个非常广阔的领域,在这个领域,多元主义的令牌并不好使。这个领域,我们称为“事实”。说到“信仰”,我们只好求同存异。这是多元主义的地盘。当然,关于事实,不同人也有不同的观点,但是我们不接受这些差异是盖棺定论。我们期待最终理清事实,剔除各种混淆概念和错误,就事实达成一致。


但是什么是“事实”?过去的孩子从小在学校里学习这一事实:“人生的首要目的是永远荣耀上帝并以上帝为乐”,那距今不超过一百年。这一事实与恒星运行和班诺克本(Bannocknock)战役一样是事实。但今天人们却不把它作为事实来教学。它可以和印度教、佛教和伊斯兰教一起纳入宗教研究的教学大纲,因为“有人相信这些宗教”这是一个“事实”。但宗教本身并不是一个事实:它是某些人持守的一种信仰。它不是公立学校课程的一部分。关于“人生的首要目的”——人类存在的目的,我们是多元主义者。每个人可以相信自己喜欢的宗教。这是个人的选择,是“你自己的信仰”。我们不问这种信仰是否正确,而问信徒是否虔诚。而另一方面,我们不问一个人是否虔诚地相信物理学,而问物理学是否正确。


当然,关于人类生命还有其它内容也被当作事实来教导。有一种教导很普遍:人类生命是动物界优胜劣汰生存斗争的偶然结果,而我们是优胜者。这被当作事实来教导。这种说法显然暗示了人类有优劣之分。但是这被当做“众人皆知的事实”,而不是我们——或某些人——所信的东西来教导。


我们对人类生命的理解取决于我们对人类历史的认识。我生命所属的那个真故事是什么?这个问题决定我们相信何为成功、何为失败。我们当代文化讲述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公立学校的课程就是一个清楚的例子。一个是进化的故事,讲强者生存,物种进化,还有文明(我们这种文明)崛起、人类战胜自然。另一个故事是圣经的故事,讲创造和堕落,上帝拣选人执行他的旨意,还说有一个受膏者要来成全上帝的旨意。这两个故事截然不同,难以调和。一个被当做事实来教导,另一个故事——假如还没有被完全踢出学校的话——只是象征手法,用来表达某些人信而别人不信的价值观。前一个被当做“众人所知”来教导;后一个则被作为“某些人所信”来教导。


“知”与“信”之间产生了奇怪的分裂,这是第3章的主题。这里我想谈谈这个分歧的若干源头。众所周知,不管你研究什么领域,你得到的答案取决于你提出的问题。而且,当我们试图理解人生、认识世界本质的时候,我们提出的问题取决于我们的兴趣和利益。自然科学在过去300年间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这是由于科学家只研究各种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而不关注动机或目的。科学家这样做,有一个很现实的理由。“目的”是一个位格化(personal)的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目的,他们要想方设法实现自己的目的;但东西,无生命的物体,它们没有自己的目的。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例如一台机器,能体现某种目的,但它所体现的目的属于设计师,不属于它自己。如果我碰到一台机器设备,根本不知道它是干嘛的,我当然可以把它拆开,了解它的工作原理。但我还是不知道它的用途。非得设计师,或者某个知道如何使用这台机器实现其设计目的的人告诉我才行。必须要有位格化(personal)的交流才行。当然他可能骗我,也可能逗我。但要是我想用好这台机器,就必须相信他,至少强迫自己相信他,然后亲自试试。而且,如果设计这个东西的目的是为了救命——例如一个降落伞——那么我信还是不信就成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这可真难办!


我只有知道某个东西的用途和目的,才能说出这个东西是好是坏。我面前有一捆丝绸,做降落伞是物尽其才,但做帐篷或者主教法衣就惨不忍睹。如果我不知道人生的目的,就没法说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是好是坏。它反正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好坏只能是自己的感觉。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它们,正如我们所说,是位格化(个人)的信仰;既然没有客观的事实来检验它们,那么最实际的选择就是多元主义。然而,如果整个宇宙故事和人类故事的设计者已经告诉我们,他设计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这是一个事实,那我们就面临一个截然不同的情形。那会是一个事实——一个无比重要,生死攸关的事实。


我们的社会不接受这是事实。这不是我们“合理结构”的一部分。芝加哥学术界大学哲学家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在他的畅销书《美国精神的封闭》中,曾经描述了这在学术界产生的后果。如他所见,如今的学术界是一个盛行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的世界。布鲁姆发现,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成为主流的最明显标志就是“价值”语言已经取代了传统的“对错”语言。他追根溯源,从马克斯·韦伯一直追到尼采。他说,尼采最先认识到,运用现代批判原则,人们将无法谈论对错。这种语言的事实基础和本体论基础已被移除。今后只有个人的选择。除了人的意志,还有什么能够引导个人选择呢?我们想要什么就选什么。所以我们只剩下攫取权力的意志(will to power)。在我看来,这恰如其分地解释了我们将所谓“价值”与“事实”二分的情形。事实就是我们必须承认的东西,无论我们喜欢与否。价值是我们因为想要而选择的东西——或为我们自己,或为别人。中产阶级的家长希望学校教一些价值观,因为如果大家都坚持这些价值观,生活就会更好。但是这些父母却不问这些价值观与学校教的“事实”有什么关系。他们不问如果“人类生命是强者消灭弱者的结果”是一个事实,那学生怎么能相信我们应该关心少数民族、穷人和残疾人。如果“人类生命是弱肉强食、骨肉相残的偶然结果”是一个事实,而“人生的主要目的是永远荣耀上帝并以上帝为乐”不是事实,那么这些“价值”便失去了事实基础。它只能是某些人选择的说法,而且——不可避免——是强者的说法。“价值”语言只是裹着棉花的权力意志。我们不能使用对错语言,因为它没有我们理解的“事实”基础。



我们怎会落到如此田地?汉娜·阿伦特在她的杰作《人的境况》(The Human Condition)中,做了一个有趣的暗示——仅仅暗示而已。她暗示,是望远镜的发明让人们认识到事物的本质不一定符合表象。望远镜在他们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有些东西众人都以为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或许我们都受了蒙蔽。我们怎么能绝对相信自己没有受蒙蔽呢?她认为笛卡尔的作品就是为了回应这种焦虑。他想找到建立在无可置疑的真理基础上的、清晰无误的思想。众所周知,他在自己的思想中发现了(或者他自以为发现了)这个不容置疑的起点:“我思故我在”。由此发展出了此后主导欧洲思想的、彻底的二元论思想。古希腊思想有一种特点,人们把世界分为两个,一个是人直接通过思想来认识的概念世界;另一个是人通过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来认识的物质世界。而笛卡尔这种彻底的二元论很像古希腊的思想。笛卡尔区分res cogitans(思想的现实)和res extensa(延伸的现实),这种二分思想让人不禁要怀疑这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能否弥合。人们普遍怀疑我们的各种感官能否让我们真实地接触现实。这种怀疑情绪是此后欧洲主要哲学思想的产生背景。康德的学术成就之高,让后来的思想家相形见绌。在康德的思想中,那个真实的或本体的世界,我们的感官必定永远不能测透。我们只能接触那向我们的感官所显明的世界,也就是现象的世界。使我们能够掌握并利用这个现象世界的那个有序结构并非这个世界所固有;那个有序结构是由我们的头脑所提供的,我们的头脑因自身理性所需,提供了这样一个有序结构,帮助我们理解各种现象。被造世界的理性结构,也就是科学努力认识的对象,并非造物主所赐,而是人心所想。



由此推论,因为人无法真正认识事物的本质,所以人不能用这种认识来引导人生。如果《小教理问答》中关于人类本性及命运的说法是事实,那么我们就可以在事实的基础上理性地讨论人类行为的对与错。但是,这已经成了奢望。终极的现实是不可知的。人性与我们经验的其他一切事物相同,都必须用动因(efficient cause,或译有效因)而非最终因(final cause)来理解。按照这种观点,关于事实的研究能让我们理解人性在现实世界中的作用。至于人性应该如何运作,那只能是个人观点。而且,如果有人敢说人类存在的目的实际上已经由上帝启示出来,而上帝本身就是人类存在的目的,那么这种说法就是教条(dogmatism),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今天,这个世界已经接受这种观点,很难批判它。但我们必须批判它;我们必须审查到底是什么教条在支持这种拒绝教条的观点。人们普遍认为:怀疑信条比接受信条更有知识分子的风范,这种看法本身就必须批判。这种看法是上述思想运动的产物。它假定终极现实是不可知的。它主张:关于上帝、自然、人性和人类命运的真理宣告必须采用“我看这是真的”这种格式,而不能说“这是真的”。关于这些事物的信仰宣言都被认为是傲慢之举。人们假定:“事实”是经过科学验证的,而主张这些“事实”就不是傲慢之举。但是关于人类本性和命运的陈述是无法用科学验证的,所以不允许任何人说这种陈述是事实,只能说“在我看”,“我的个人经验”,更典型的说法是“我觉得”。


正是因为人们很少怀疑这些假设而且因为这些假设是当代宗教多元主义和伦理多元主义的思想基础,所以我们必须认真用批判的眼光加以审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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