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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克利|《法国革命论》的诞生

2018-03-15 冯克利 保守主义评论



按:冯克利,山大政治学教授、著名翻译家。全文原标题为“埃德蒙·柏克和他的《法国革命论》”,曾首发于罗辑思维出品的“得到App”,承蒙“得到”慨允,现转发于公众号。全文共分五节:一、柏克其人;二、《法国革命论》的诞生;三、光荣革命和法国革命;四、变革的技艺;五、柏克的意义。公众号分五次发布,此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见:冯克利|柏克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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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法国革命论》的诞生

 

今天我们能看到的柏克对法国革命的第一反应,是17898初他写给查尔蒙特勋爵的一封信。彼时的法国是大英帝国的头号宿敌,这让很多英国人乐见那里的政局陷入混乱。但柏克最初的反应比较复杂,他感到对“这个敌对国家”貌似争取自由的斗争“不知是该谴责还是叫好”。在他看来,巴黎人固然精神可嘉,但其凶残也着实惊人。如果他们只是一时泄愤也就罢了,但柏克担心这是“天性”使然。他们的表现“并不适合自由”。要建立稳固的宪政,“仅有自由精神是不够的,还需要智慧”,法国人是否具备,仍然有待观察。柏克已经意识到法国正在展开的事件“极为怪诞,值得深思”,但他当时是否动了写书的念头,我们不得而知。

 

两个多月后,巴黎的年轻贵族杜邦致信柏克,向他请教对法国事态的看法。1785年杜邦随父亲一起游历英国时,曾受到柏克一家人的款待。柏克在十月底提笔给他写了回信,后来《法国革命论》出版时,便是以致杜邦信的面貌出现的。不过柏克最初的信只有五千单词,作为一封信篇幅已经不小,但离成书还相去甚远。柏克作为长辈,只是想打消杜邦对法国革命不切实际的热情,信中丝毫未提它可能给英国造成的影响。真正让柏克产生警觉的信号,是来自英国国内。

 

就在柏克给杜邦写信的同一个月,非国教牧师普赖斯(CharlesPrice)在伦敦革命学社纪念光荣革命101周年的集会上,发表了题为“论爱我们的祖国”的布道。柏克知道普赖斯是个政治上的书呆子,但这个书呆子并非等闲之辈,他在伦理学、经济学和数学方面都造诣颇高,主持的教堂经常信众盈门。十几年前,普赖斯曾像柏克一样大力支持美洲的反抗,为此写下的小册子《论公民自由》几天之内就卖出了六万册。美国国父富兰克林、杰弗逊、亚当斯和“人权斗士”托马斯·潘恩都曾是他的座上客。

 

普赖斯在布道中呼吁公众抛弃偏见,拥抱法国革命者的“普遍仁爱”精神,并建议革命学社致信法国国民议会支持革命,与雅各宾俱乐部携手推进“启蒙观念”的传播。在普赖斯看来,法国革命者的自由理想属于全人类,基督徒的爱国主义也应当无远弗界,以普天下人类的解放为指归。对于熟知欧洲思想状况的柏克来说,这些观点并不新鲜。但普赖斯认为法国人的自由事业是英国自由的继续,把法国革命与英国光荣革命相提并论,将其视为实现千禧年过程中更宏大的一环,这就触动了柏克敏感的神经。在他看来,英国的光荣革命只是为了恢复“我们古老的法律与自由”,这在历史上都有据可查,与抽象的自由观完全无关。

 

因为担心给杜邦带来麻烦,柏克在十月份写的信并未寄出。读过普赖斯的布道词后,他随即在这封信的基础上开始撰写《法国革命论》。其间刺激柏克奋笔疾书的另一个因素,是柏克的老友托马斯·潘恩。17901月他从巴黎致信柏克,想当然地以为柏克也会像他一样为巴黎民众的壮举而欢呼,希望革命的火焰很快燃遍整个欧洲。这使柏克感到更有必要对法国事件的意义做出全面的回应。


 

在柏克那个时代,欧洲大陆的现代化进程并非以追求自由为特点,而是专制君主的日趋集权化。所以自1766年以来,柏克在议会里一直致力于抑制乔治国王的君权扩张倾向,过去他对美洲殖民地的支持,其实也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但是,1789年夏天巴黎发生的事情使他看到了新的危险。法国人提出的问题,已不是如何约束君权,而是民权单方面的野蛮膨胀,而在柏克看来,“绝对的民主制就像绝对的君主制一样,都不能算是政府的合法形式”。

 

柏克于当年秋天完成了《法国革命论》的写作稿,最初的体例未变。十一月上市的著作,仍然是以书信体的形式出现,只是最初的五千单词变成了近十万单词,换算成汉字大约是二十万字的样子。就我目力所及,这可能天下最长的一封信了。

 

柏克对书信体的写作并不陌生,他过去就写过这种体裁的小册子,如美洲危机期间著名的《致布里斯托郡长书》,其中关于议员应如何代表民意才算称职的言论,强调了议员代表选民但不可一味迎合选民的独立意识,至今仍然脍炙人口。《法国革命论》既然采用了书信体,自然不会分出章节,这大概是它让人觉得不好读的原因之一,读者往往找不到论说的头绪。但这种体裁也有其优点,作者可以避免论证,无须拘泥于表述的严谨和连贯,各种感情化的修辞手段都可以派上用场,任意挥洒感想,直抒胸臆。言及珍爱的东西,他可以做最深情的表白,说到痛恨处甚至不惮谩骂。这些风格特点,我们在《法国革命论》中都能一一看到。

 

其实,西方过去的学问家,从柏拉图以降,并不拘泥于今天所谓的“学术规范”,在体裁的运用上要自由得多。像对话体和书信体,独白式的沉思录或忏悔录,都是很常见的学术文体。今天做学问的人,一下笔不是论文就是专著,这或许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主观”的印象。因为主观性如今已被视为科学研究的大忌,所以这些文体如今也在学术界几乎绝迹了。我觉得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科学研究,尤其是人文科学,所谓“主观取向”是免不了的,单靠写作形式并不能消除,反而可能只是对主观性的巧妙包装。无学问功底的支持,主观性可能流于臆断,但若有足够的学养,也可能意味着真知卓见。在这一点上,文体大师柏克为我们提供一个很好的范例。

 

指定给我们阅读的这个译本,是清华大学的何兆武老先生和他的弟子彭刚先生翻译的《法国革命论》。他们两人一为我十分敬重的老前辈,一为我的好友。但我反复考虑之后,还是以为不如把书名径译为《思考法国革命》。柏克从未写过政治学理论著作,这显然不是因为他才具不逮。读柏克的人都会留下一个印象,他很少“论述”什么主题,大多数时候是在谈什么事情。我甚至推测,柏克不会接受“保守主义”这个十九世纪初才出现的概念,如果他知道后人把他尊为“保守主义理论的开创者”甚至“政治哲学家”,他对这样的名头可能会非常不屑。

 

柏克是学养甚高之人,他在讨论问题时当然会调动广泛的思想资源,借助于其中的很多概念,举凡神学、自然法、英国法、欧洲史和经济学的知识,他都可以信手拈来,运用娴熟。但他的言论多是针对眼前的议会政治有感而发,很少从理论角度讨论那些概念本身。从运用这些知识的方式中也看不出他有明确的理论师传。《法国革命论》同样清晰地反映他这种思想风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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