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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克利|柏克的意义

2018-03-18 冯克利 保守主义评论


按:冯克利,山大政治学教授、著名翻译家。全文原标题为“埃德蒙·柏克和他的《法国革命论》”,首发于罗辑思维出品的“得到App”(名家大课栏),承蒙“得到”慨允,现转发于公众号。全文共分五节,分五次发布,此为第五部分。

第一部分见:冯克利|柏克其人

第二部分见:冯克利|《法国革命论》的诞生

第三部分见:冯克利|光荣革命与法国革命

第四部分见:冯克利|变革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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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柏克的意义

 

不必否认,柏克对法国革命做出的反应,很大程度上与光荣革命后英国的政治背景有关。所以有人认为,他对法国革命的批判是出自于他的“内部知识”,离开这种知识,柏克的保守主义便成了无根之谈。因此不断会有人提出一个问题:柏克是不是一个“特殊主义者”——他是不是“特别英国”?确实,只要把他看作自由主义者,便会有意无意地导致这种结论。在英国之外缺少自由传统可以“保守”的地方,他的保守主义也会失去自由主义的价值,失去与英国以外社会的相关性。

 

如果我们着眼于柏克不断申说的“古代宪法”,世代英国人——不仅活着的人,还有已死的祖先和未出生的后代——培育的制度,那么柏克确实是在维护“英国人的自由”。美国人闹独立之初也是在维护自己作为英国臣民的自由,所以得到了柏克的支持。但是,只盯着柏克对英式自由的呵护,未免过于观念主导了,而这正是柏克所反对的事情。在我看来,柏克并不专属于英国,他的思想中也有“普遍主义”的成分。

 

法国革命以来,以启蒙观念武装起来的革命手段改造社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世界性运动,柏克的思想则可视为抵抗这场运动的最初努力,其突出特点便是他否认观念启蒙与自由和社会进步有着必然的联系,拒绝接受不同的时代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从这个角度来看柏克,他的审慎观和秩序观,他对社会的尊重,对形而上学的厌恶,便具有明显的普遍意义。毕竟,现代世界的很多专制政府,正是打着进步与解放的旗号建立起来的;种族主义和计划经济,当初也都是“科学认识”的产物。柏克据以思考问题的背景是英国,他所思考的问题却是世界性的。他通过对英国宪政这种地域性制度漫长而曲折的特殊成长史,推衍出好制度的成长需要付出时间和智慧的一般结论。

 

柏克的政治智慧,当首推“审慎”(prudence)二字,柏克把它尊为“政治的第一美德”。不过他对审慎并无严格的界定。他说,“审慎的原则和定义鲜有准确的,也绝无可能普遍适用”。原因无它,审慎不是一个理论概念,而是政治场景中的操作技术。它易于被人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谨慎”,但柏克在《法国革命论》中表示,“上帝禁止用审慎服务于任何罪恶。”可见柏克的审慎包含着明确的道德要求。审慎者,应是守道与权变兼通之人。

 

像柏克这样一个人,你不能指望他会在理论上严谨一致,他也从不以为这是公共实践中的优点。但他对世事人情有细致入微的洞察,对特定场景中善恶是非的性质有敏锐的判断力,这也正是审慎的优势所在在他看来,善恶分明的人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就像法国的革命党一样,他们满眼都是邪恶,会“变得不太热爱人类”。


以柏克的理解,在复杂的世俗场景中权衡运作的审慎,可以充当上帝或自然法在人间的机敏助手。审慎处于普遍原则与总在变化的环境之间,将两者综合为行之有效的政治行动。柏克十分看重民众中的传统道德和习俗,将其视为“人的第二天性”。在他看来,社会的存在,不仅是保护个人之间互不伤害,也是为他们愉快有益的交往提供方便。这种交往中既孕育着权利和自由的种子,各种罪恶也从不会绝迹。这就需要由一代又一代人——主要是政治家和法律人——去芜存精,用公平而稳定的制度加以规范。用柏克的话说,制度是“历代理智的综合,把原始正义的原则和人类所关注的问题的多样性结合在一起。”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像大理石之于雕塑家,在动手之前,他必须尊重自己的石料,以它的材质和纹理来判断自己能做些什么,然后才能匠心独运,成就佳作,但他并未改变石头的性质。

 

所以,柏克不但抨击法国革命中那些旧制度的野蛮颠覆者,他也严厉谴责英印总督哈斯廷斯对印度习俗的破坏。这至少可以说明他要保守的不只是自由,还有社会本身。因为在柏克看来,即使在有自由的地方,它也不是来自玄学家的头脑,而是源于社会习俗。以此而论,说柏克的保守主义仅因保守自由而有价值,就成了对其思想没有必要的限制。保守主义因柏克而与自由制度相联系,但在他对自由的捍卫背后,有对自由的历史发生学认识。一个共同体的成员每天都在发生的权利义务关系,久而久之变成被普遍视为正当的习俗,能够便利和平而有益的交往,如果它被强权所破坏,柏克就会认为自由受到了践踏。其实,英国人的自由,就是由建立在这些习俗上的法治提供了坚实的保障。

 

现代社会标榜自由的价值,但自由之成立,首先要解决自由与秩序的关系问题。没有自由的秩序和没有秩序的自由是同样令人恐怖的,就如柏克所说,“一个疯子逃出神经病院,你是不能祝贺他获得自由的。”能将秩序和自由调和为一的力量,唯习俗、宗教和法治的效果最著,此三者的形成与完善皆须漫长的时间,而柏克看到的是,法国革命对此三者为害最烈。



由于柏克十分看重制度的古老起源与延续,他的思想也十分容易混同于传统主义。对于这种误解,我们有必要再一次记住,他是辉格党所建立的现代商业社会的一员,这个社会是以顺应变化而著称的。看看他在这本书中有关现代信用、货币和产权的精当言论,即可明白他与一般的文化或宗教传统主义者是多么不同。他赞赏“繁荣的商业”,他自豪于英国人“为照亮并装扮了近代世界的科学、艺术和文学的进步做出的贡献”。另外,除了推崇“骑士精神”外,他也缺少后来很多传统主义者的浪漫想象,例如对中世纪的理想化,对农人的崇拜,和对田园生活的怀旧。


柏克在《法国革命论》的结尾处有一段深情表白。大概他已预感到此书一出,自己会受到许多误解。他说,他能奉献于读者的,只有他本人的长期观察和公正无私的精神,他从来不曾充当“权力的工具或伟业的谄媚者”,他在公共生活中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为别人的自由而斗争”,只有暴政能在他心中“点燃持久的愤怒和激情”。柏克接着说,

 

他既不鄙视名声,也不害怕责骂……他期望保持一贯,但是要通过变换他能确保他的目的一致性的手段来保持一贯。当他航行的船只的平衡可能由于一边超载而有危险时,他愿意把他的理性的轻微重量移到可以维持船只平衡的另一边。

 

这些话只能来自一个勇于担当的政治家。驾驶这条船的人,无法进行哲学思考。也必须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这条航行中的船,就像后来奥克肖特所说,你不能把它拆掉重建,只能边开边修。柏克知道,这条老船并不是他的发明,所以他关心的不是理论的正确,而是船上乘客的安全。他最害怕的是权力失衡导致船只倾覆。为此,他随时愿意为了他们的生存调整自己的立场。

 

拉斯基曾说,像埃德蒙·柏克这样的才子误入政坛虚掷年华,实在是一大不幸。但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政坛能得到柏克这样的才子,是它的大幸。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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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冯克利|柏克其人

第二节:冯克利|《法国革命论》的诞生

第三节:冯克利|光荣革命与法国革命

第四节:冯克利|变革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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