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将望帝唇边血 化作霞篇彩墨池——记白维国研究员
2015年10月下旬,几近北京的深秋,一片秋叶静静地萎落了。
白维国,1945年7月生于吉林,1964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系,毕业后留在社科院语言所工作,研究员。
简简单单的履历,朴朴实实的一生,白维国先生予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平和、低调。
1998年春天,我应邀参加南方某大学古籍所举办的一个会,白先生也参加。会间,多次碰到白先生,然仅限于打招呼问好,并未深谈。听人说,白先生偏于内敛,不喜多言。确实,我们两家同住单位宿舍,楼上楼下,见了面多半是友好地点点头;后来一次因为一个小问题搞不清,而冒昧敲开了白先生家的门。嗬,白家简直就是图书馆呀!我们平常说谁家书多,四壁书墙耸立;你看白先生家,高大的书架一排排挺立着——是像图书馆那样四面敞开的书架,前后两边各排一列书,两边都可以翻找。主人还给书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
坐拥书城,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然而,许多人却在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房后,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书中“享受”了。开会、考察、活动、运作……没完没了无止无休的大事小事困扰着大家,又有几个人能坐下来安静地读书呢?
白先生是这为数不多的坐下来读书的一个。从小学起,他就酷爱读书,社科院不坐班的制度为他读书提供了再优越不过的条件。外子经常提醒我:有什么不懂的典故、词语等,可以请教白老师。真的,编辑工作中,有时会碰到一些老先生喜欢用一些现在已不通用但却很有味道富于个性色彩的词,自己拿不准;而白先生又是非常负责任的老师,他不但告诉你词的意思是什么,可不可以用,还把它的来龙去脉、衍变流传讲得清清楚楚,叫人叹服。我常常感叹白先生有学问,博学多识,可风闻他职称评得并不顺,因为专业文章不多。
是呀,白先生有些“怀才不遇”。他原本喜欢文学,大学上的也是中文系,可经过“文革”等多次政治运动,他有点惧怕文学了。于是,他选择了人文科学中最理性的语言学科。
可是,人的兴趣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这倒成就了白先生卓然不群的研究风格和学术道路。他从自己喜爱的明清小说出发,从语言研究入手,专门考释白话小说中那些看似无障碍实则陷阱隐伏的词语。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本本分量十足的大部头:《古代小说百科大辞典》(主编)、《白话小说语言词典》(主编)、《金瓶梅词典》《红楼梦语言词典》(著者之一)。白先生自谓他的研究方向是近代汉语词汇演变,从以上列举的仅是一部分的丰硕成果,从即将出版的他作为主编之一的《近代汉语词典》,是不是可以肯定他很有“学”、很博学呢?在悼念白先生的讣告中有这样一句话:“在近代汉语词汇的语源研究方面,他的成果代表了该领域的水平,为汉语词汇史的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语言学界的独特贡献和他难以为人替代的学术地位已被大家所公认?
《近代汉语词典》于2015年12月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
说白先生博学,这在他另一本即将问世的《金瓶梅风俗谭》中体现得非常充分。1987年,民俗学大家邓云乡先生的《红楼风俗谭》出版,当时正在撰写《金瓶梅词典》的白先生遂动了“仿样写一本《金瓶梅风俗谭》”的念头。圈子里的人都知道,白先生从事金学研究,有《金瓶梅词话校注》行世。但他的研究不是大路的文学范畴,而是语言,他对书中蕴有民俗内涵的语言怀有极大的兴趣。曾有这样一件趣事:约十来年前,我还在《文史知识》编辑部工作,一天收到一封读者来信,对《金瓶梅》里的一段话理解不通,想通过我们转给社科院文学所搞小说的某位名学者,希望得其赐教。其实,那个读者之所以有疑问,主要是被那段话中的几个俗语绊住了。这正是白先生的“菜”!我把信转给白先生,他驾轻就熟,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不由得想起类似情况的前后几件小事,包括经常被人提起的经典段子——西门庆欲请王婆牵线勾搭潘金莲,王婆偏装痴卖傻说了一篇费解的“疯话”:“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针对这句话,搞文学的有偏于喻指的形象解释,搞语言的有出于考证的实在解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包括学贯中西的大学者钱钟书先生的解释,也有人认为虽称机智却难免牵强。印象里白先生写的那篇文章给出的答案,却是非常妥帖圆满、令人信服。
《金瓶梅风俗谭》中的文章分为五辑,其中“游娱拾零”与“节俗摭谈” 的部分篇章以前曾发表过。那还是2006年和2007年我做刊物编辑时,记得曾以“古代的儿童游戏”和“《金瓶梅》风俗谈”为题在《文史知识》上逐期连载。可惜白先生太忙,手上同时压着好几部大词典,故“节俗”篇章似乎连载了不到一年即作罢。这之后我隔段时间就催问催问,白先生每次都表示:特别想写;只等手头事情告一段落。非常无奈。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2013年年底,一向注重养生的白先生却因过度消瘦,在好友的建议下赴医院检查,居然查出了癌症,而且是凶险的胰腺癌。“数拟归期忽有期,百年未剩许多时”,在人生的最后一站,白先生顽强的生命力爆发了。从2013年年底到2014年7月,仅仅半年时间,他抓紧治病的空档,赶完了近30万字的《金瓶梅风俗谭》,继而又马不停蹄,完成了《近代汉语词典》这一集体大项目自己所分担的任务。
本来,由于治疗及时,从2013年冬到2014年冬一年多的时间,白先生的身体状况可以说很不错,就是瘦多了,精神也比以前差了许多。记得去年也是深秋时分,我和外子到他通州的“别墅”看望。白先生非常高兴,特意沏好上等信阳毛尖,摆上多种时鲜水果招待。他神清气旺,不但谈已交付的书稿,还兴致勃勃聊起了自己的过去。白先生本见多识广,敏于思却非讷于言,逢到话语投机者自是海阔天空、滔滔不绝。原想探望病人,坐坐即走,谁知话题扯开一转眼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实在怕他劳累,我们起身告别。白先生兴犹未尽,坚持陪我们出去走走。那天有点薄阴,略显清冷。我们三个人沿着他家附近这几年修复的闻名中外的大运河慢慢走着,白先生满肚子的掌故又派上了用场。他指东道西、谈天说地,忽而历史、忽而风物,纵横捭阖、谈笑风生,我和外子只落得竖耳倾听、频频点头的份。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叹:这脑子,哪像得了什么大病,该不是误诊吧?
可惜的是,美好的心愿终究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今年春天,便听白先生说检查身体,不是这项指标不合格就是那项指标有问题,心想坏了,但仍存几丝侥幸,以为通过吃药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终于,夏末的一天,传来确切消息:“白先生又住院了,吃不下东西了。”
在《金瓶梅风俗谭·后记》里,白先生表达了他内心的渴望:“天公再假我三五年,这些放不下的工作大致就可以完成了。”乞求老天爷再给点时间,为了“放不下的工作”。每每读到这里,我的心都异常地痛。听他夫人讲,白先生一直在赶,在写,直到后来写不了也看不了。“戎笔难抛新岁梦,衰文犹系旧乡思”,这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在写的时候,不但心情,就是身体也会舒服些。这是一种多么高的境界,需要多大的气魄啊!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敢将望帝唇边血,化作霞篇彩墨池。”
《金瓶梅风俗谭》于2015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现代社会分工愈来愈细,学界亦如此,专家越来越多,通才则日渐稀少。白先生,说不清他到底是属于文学圈还是语言圈,《金瓶梅风俗谭》,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文化普及读物”。“文化”没错,“普及”却嫌过谦——这实在是白先生一以贯之的为人处世风格。然而,它又确实不是一本中规中矩的学术书。孤陋寡闻的我不知道学界对“学术著作”如何定义,但我敢肯定,这本书的含金量绝不亚于某些高头讲章,它所予人的教益,也许比有些纯学术著作来得更直接而有力。
这些日子,有时提起白先生,外子说不觉得他已经走了,似乎他还在,哪天上班还会遇到他;他还会谆谆告诫年轻的同事:你们要注意身体,并热心地给大家示范他独特的锻炼方式……外子不禁感叹: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了呢!白先生遗体告别那天,他正好出差在外,没有看到老人被癌痛折磨得又黑又瘦如铁人般的模样。如此,心中长留那个儒雅翩翩的谦谦君子形象也好。
编书过程中,细览文稿,先睹为快。许多时候多想向白先生请教呀。然而,因为自己的慵懒,而且我还寻找种种客观理由替自己开脱:两家相距太远,足有三四十里之遥;白先生一向不喜热闹,尤其现在重病在身,须静养;白先生为人低调,虚怀若谷,不擅摆架子教育人……总之,我失去了被长者贤达耳提亲炙的绝好良机!
人生一世,白云苍狗,皆过眼烟云,然而,留下来的白纸黑字却是永远磨不灭的。生前,作者活在读者的眼里、嘴里;身后,作者则更多地记在读者的心里。前有高山仰止的《红楼风俗谭》,那么,白维国先生的这本同生命赛跑赶出来的《金瓶梅风俗谭》,其价几何呢?读者自会给出公正的评判。
厚艳芬
2015,秋冬之际
厚艳芬,北京市人,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资深编书人,现就职于商务印书馆涵芬国学室,副编审。
平时以“看”书为业,偶有闲暇撰点小文,上世纪九十年代曾一口气写下一系列诗词鉴赏的文字,近年撰写的书评比较多,至今发表文章五十余篇。出版有《尺牍精华》(合撰)、《寓言鉴赏辞典》(合撰)、《文白对照中国历代帝王秘史》(多人合作)、《野叟曝言》(点校)、《全晋文》(审订)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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