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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翰 | 广寒宫记
然而总有一次,怕是再也难回来了。 记得我和湘平在河北的时候,得罪了地主,白天无农活可以干。映洁带着队伍转移到县城里去了。百无聊赖,我跟湘平就出了村子,远远走了几十里路,去看看周围的村落。下了坡,渐入沟壑,两侧是野生的向日葵。风停云止,四望看不见人家,我和湘平背靠着土堆坐下。湘平说,何年何月,有人会想起这一次伟大的远征。我赶紧拿笔记了下来。
下乡
相见之后,沈博大概哭了:没有雕栏玉砌,甚至连清净的走廊都没有。黑白照片里的那位民国少女,如今早已宛如苍颜老妇。八十年的风雨侵蚀,只留下黯淡的屋瓦,遍生青草。殿宇虽然宏阔,但笼罩着一层凝重的萧索。人一来,便见到许多羽毛乌黑的鸟儿四散飞走。这鬼气森森的感觉,使我疑心里面是不是住着白头宫女。
于是,搬入广寒宫之后第二天,全院同学进行大扫除。我们用水管接来的清水冲刷了宫内几十年的污垢,细细擦拭了每一面窗户,扫尽了走廊与台阶上的灰尘。个个书架搬了进来,一束束花草点缀了窗台,海报与贴画遮住了苍白的陈壁,乐器与书剑堆满了寂寞的屋角。学院安排男生一律住在一楼,女生都住在二楼和三楼。在幽暗的广寒宫的顶层的阁楼,负责打扫的女生们稍稍有些害怕,那里的光微弱而稀薄,仿佛老者沉重的呼吸,不绝如缕。于是我和宋玉带着几个男生去帮忙。宋玉爱开玩笑,阁楼里瞬间充满了清澈的笑语,把一片片安睡了几十年的灰尘从屋顶的横梁上震落下来。从那以后,宋玉再也没有上过二楼。 暮晚时分,我停下了手中的活,力倦神疲地坐在宫门外的台阶上,汗水湿透了衣裳。不久,思赟、斯澄和沈博也走了过来,慢慢坐下。张凡提着新栽的吊兰走过宫门,楼上映洁撩开崭新的窗帘,向我们招手。晚霞飞动,醇厚如红酒。四周都是松树、柳树环抱,不远处有一株独立而挺拔高大的桉树,余晖中剪影隐约,迷醉的绯红散落在细叶之间,如薄暮般惆怅而美丽。而身后的广寒宫,犹如扫去了一身污迹的仕女,焕然若新。沈博要宋玉给她念诗,宋玉念了一首据说是聂鲁达的诗:我们有责任唤醒那古老的梦想那梦想正酣睡在石砌的雕像中沉睡在远古纪念碑的残骸里昏睡在大地广延的寂静里密不可分的原始森林中澎湃怒吼的河流中
三 广寒宫内部并不很大,我住在广寒宫一楼的左边尽头,和我一起住的有薛和尚、曾湘平、马潇。马潇是民谣乐队的歌手,好酒,经常大醉而归,深夜里扣得宫门振响。有时候他在宿舍写歌,点一盏橘黄色的灯,一边拨弄吉他,一边问我们歌词写得怎么样。我们便全凭着读过几本王国维与尼采的书,给他胡说。我有一次把自己写的一首写陈寅恪的五律作业给他,他也能唱得让人忘怀:叶落红楼下,相思未可穷。红颜悲覆乱,白首叹遭逢。心志嚣尘外,身名寂寞中。史迁今久没,惆怅付西风。 在广寒宫里,喜欢音乐的人很多。学院的课程在古典学之外,涉及美术、考古,还有音乐。甚至张卫红老师在讲授《论语》的课上,也会演示古典乐律,以阐释“子在齐闻韶”。故而在宿舍里,时而能听见铿锵的古琴声、悠扬的笛声,以及让我痛苦了半年之久的薛和尚拉的凌厉生涩的小提琴。席勒说过:“我们的文化应该使我们在理性和自由的道路上复归于自然”。我竟没有被那些丧失了好奇的空洞灵魂所包围,也没有迫于学业而惶恐不安。据说,这是因为我以为在课堂上曾听见过高贵的言辞。或有余幸,我们才避免于成为工业模型的复制品,远离虚伪的笑容与满足,并保留了对这座古老的簇拥在芬芳花草之中的广寒宫的深爱。
午夜时我仍然未眠,看着陈迹斑斑的天花板,虽不知何去何求,心内的安定居然不减。窗外是月光下的草地,草地尽头是东湖的荷花。这里的一切都是默默创造的生命,是平静与优美的汇合。
春雨连绵的时候,在榕树下、花园里,在有一片春水淤积的地方,都会有洪亮起伏的蛙鸣,夹杂着雨水流淌、新虫清唱,萦绕着水气淋漓的广寒宫,仿佛仲春的合奏。转过盛夏,迅疾的台风接踵而至,从远处的波浪滔天的珠江之畔横扫而来,席卷过宫门外巍峨的大树,连广寒宫上的青瓦也一块一块地敲响起来,伴着草木折断的清脆,弥漫四野。而在秋凉来临的前一天晚上,宫檐上悬挂的铜铃如飞马疾驰,传来北方的秋寒南下的消息,于是渐渐地竹席生寒,青草凋微,忽然梦见涉江弄秋水,早晨起来双脚生痛。
住在广寒宫里,季节的更替既是清晰的,又时而会让人忘了斯年斯月,仿佛一下子从冬到了春,一下子又从春折返回了夏。这里似乎永远浸泡着南风的润泽,摇曳着长年不败的花木。广寒宫外停满了我们的自行车,紫荆花一整朵、一整朵地飘落下来,慢慢地就盛满了树下的车篮。晋人嵇含在《南方草木状》里记载朱瑾,其言曰:“茎叶皆如桑,叶光而厚。树高止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中冬即歇。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开暮落。”因其形似,我一度误以为朱瑾就是紫荆,她们同样具有无比漫长的花期。如春天时在花下开始恋慕一位姑娘,说不准到分手的时候,那紫荆依然在枝头默默地盛开着。大三时一个流萤闪烁的夜晚,为了给陈慧老师交作业,我在广寒宫填了一首《蝶恋花》,后两阙写道:
从此长吟兼风絮,细雨声中,但觉年华暮。 日日殷勤无问处,一随风信频来去。距离广寒宫不远处,出了东门,就是车水马龙的广州街道,街边有一家我们经常光顾的旧书店。昰瑜师姐曾跟我说,走出了学校,待不久,耳朵里就盛不下那些冗杂的烦躁。只要一回到广寒宫,就如同跋涉千里,访友而归。
四
某日,在梦中见一白衣老者,问我,广寒宫中,其人若何。 我慨然而道:广寒宫中,学有深浅,人无高下,不问成败,但问耕耘。白衣老者遂大笑而去,说:觚不觚?觚哉,觚哉。 醒来时,看见宫外几个师妹正在晾衣裳。 以前我听文洋师兄说,生活是可以预言的;一些可能性召唤我们向前,一些可能性将我们拒之门外。其言谬也,只要讲故事的人还承认“可能性”,生活就是不可预言的。我曾在宫门外枯坐了一夜,满心尽是殉义的士大夫和守节的烈女。直至清晨,欲投东湖,见满池荷花盛开,随风摇曳。忽忆师兄之语,心中彻悟,欣然不已,于是到食堂吃了两碗肠粉。 二十年前往见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 稀微的光线映照着高坡上离离的青草,疏朗安静,又落着许多瘦长的桉树叶与纤细的紫荆花瓣。沿着高坡向上走,美丽的广寒宫就会像一轮硕大盈满的明月,冉冉出现。在这高坡上,每到风清月朗的假日的夜晚,我们曾围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摆上啤酒和美食,纵饮欢歌,游戏说笑,谈论诗歌、哲学、历史、电影。逸兴酣飞之间,薛和尚莫名大喊道:“让我把灵魂交出去,好啊,但是交给谁?”众人或笑或惊。我仰见夜空,不禁浮现出《伊利亚特》的吟唱: 这些人怀着雄心壮志,在阵地的空隙上 整夜坐着等候,升起无数的营火 有如高高的天际,明亮的月轮旁边 星光闪烁,大气无风一片宁静 两年前,四人从雅典Likavitos山的夜色中徐徐下山,我问林斯澄,荷马如今安睡在哪?海风无言。
在要离开广寒宫和博雅学院前的最后一个月,无一日清闲。百忙余隙,我开始回想,那些经过几万里漂泊之后在挚友的眼睛里看见两鬓萧疏的白发,以及那些在时光隧道里不断闪回的同学的笑脸。苦读之中,诸君多少次曾被深重的悖论导向晦暗如洞穴的迷局,要么继续提灯而行以及时刻准备偶遇悬崖与激流,要么折返来路,立即就能获得平庸的安适。但我想那些与我同行的伙伴们都知道,世上还是有人会喜欢冒险。 美好的生活本身就是最艰难的事业,值得我们一生追索。 毕业晚会的舞台地板是松木打造的。我扔下剑,躺在上面,头顶的吊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个时候,就听见大一的小朋友们在台下大喊:”大侠,不要死!不要死!我们一起去看海!那里有燃烧的星空,维吉尔也将为你吟唱。托举起双桅的战船,翱翔,翱翔!”为了广寒宫的荣誉,我们打败了迷宫里的妖怪,救出了小精灵和月亮,大殿的青铜色锁链被解开了。于是大家光荣谢幕,泪水滂沱。
在离别前的一次聚餐上,众人喝干了酒窖里所有的酒。诸君都知道,仗打完了。从此孤帆远影,音书渺茫。千里相隔的想念,再不能执子之手,像昨天的梦境,像泛黄的古册上遥远的传说。大醉的甘阳老师搂着我的肩膀说:“小子,到了北京,快找个姑娘。” 那天晚上,我梦见刚刚来到广寒宫的第一天,草木如新。 会有人记得我们吗?我说,不会有人记得我们。百年之后,声名速朽。但是广寒宫会记得我们的。六月的一个清晨,我离开了生活了许多年的广寒宫。后来,每当有人问我,你从哪里来啊,我就会微微一笑,心想告诉他,我从月亮上来。 何青翰 二零一六年春写于清华园
谨以此文献给中山大学博雅学院2011级全体同学,并祝16届博雅学子毕业快乐,祝福博雅。
编辑:丹晨 江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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