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2017-08-19
章丹晨
中山大学博雅学院
按语:博雅学院每年都有同学赴美国圣约翰学院(St. John's College)交流学习。两个学院之间有非常全面的合作关系,师生互访频繁。本文是博雅学院2012级本科生章丹晨2014-2015学年在圣约翰学院交换学习后的感悟。
美国圣约翰文理学院成立于1696年。作为美国最古老的文理学院之一,圣约翰学院以其独特的课程安排与教学理念而闻名。自1937年以来,它一直沿用“巨作”(Great Books) 的教学制度。圣约翰学院(摄于Santa Fe校区)
2010年5月,
两位圣约翰学院本科生到访博雅学院,与同学们交流圣约翰生活学习的点滴。
2012年5月3日-4日,美国圣约翰文理学院前任院长Victoria J. Mora来访博雅学院,并做了题为“美国圣约翰文理学院的博雅教育”的讲座,还为博雅学院的同学组织了柏拉图《克力同》文本的小班讨论,以此介绍了圣约翰学院独特的讨论班授课方式。
2014年秋,博雅学院2012级本科生章丹晨和马知怡赴圣约翰交换学习。
在圣约翰交换的一年过得很快。五月底从Santa Fe机场动身回家的时候,一年前和知怡一起初到这座城市的回忆还历历在目。这一年上了很多神奇的课,见到了很多神奇的人,感受到了圣约翰这种将文理学院的理念推行到极致的教育方式,也在思考她和博雅的相同和不同。其中引起我最多思考的,应该就是这所学校的课程了。在去这所学校之前,我就知道圣约翰四年的课程包括数学、科学、语言、音乐和seminar(经典文本讨论),并且所有课程全部必修,无一例外。我看过一些在圣约翰的中国留学生的博客,里面讲到上课学习的点点滴滴;他们对这样的课程设置都非常接受,丝毫不怀疑这就是一个大学生四年所应该接受教育的全部。但从我当时局外人的眼光看来,这样的设置已经非常出乎我的意外了。尽管我们博雅学院早已以许多看似“无用”的人文学科课程著称,圣约翰的课程设置还是让我感觉有很多“没用”的东西。我知道自己只会在那里待一年,大概知道自己要读些什么书,上什么样的课,并且做好准备学完一年就把那些数学物理忘掉,然后回来学一些“正常”的东西。但在上完这些课以后,我越发感觉这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program,静下心来想想,真的像我的数学老师经常和我们说的那样,“Nothing is wasted.”简单地说,圣约翰的学生基本上四年都要和数学、lab和语言打交道,前两年学古希腊语,后两年是法语。这些课都是每周四课时,大概是三节1.5小时的课或者两节3小时的课。音乐课上到大二为止,大一主要是合唱和简单的乐理,每周一节课;大二是系统的音乐理论,也是四课时。Seminar贯穿整个四年,读的主要是西方经典著作,从古希腊一直到近现代,每周两节两小时的课,风雨无阻,听说上次因为下雪而把课取消还是几十年以前的事。
下面是我自己这一年来对每门课的一些感受。在圣约翰,老师的不同决定了同样的一门课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体验。也许一千个学生心中就有一千个圣约翰学院,我的描述只是大一这一年的课在我心目中的样子。大一的数学课主要读的是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在最后一两个月会从欧几里德关于光学和天文学的著作节选过渡到托勒密的Almagest(《天文学大成》)。《几何原本》一共十三卷,上课的方式就是大家一起讨论每一卷前面的定义和假设,然后由同学到黑板上去做每一卷的证明。之前我一直觉得数学会是一门很累又没什么意思的课,还要把初中、高中学过的东西再捡起来。但上了课才知道这门课其实很有意思,而且最好是不要把中学学过的知识捡起来,而是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在中学数学教材里,欧几里德总结出来的定理常常是以重新整合的方式被呈现出来的,但在阅读原著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它们在出现在教材里之前是什么样的,可以仔细体察每一卷结构和布局的内在逻辑。能够处在直接和欧几里德对话的位置,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体验。记得刚开学学到第一卷的时候,还有同学经常说,这只是欧几里德自己的游戏规则,我也想创造我自己的规则。但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多少感受到了欧几里德系统的合理性和神奇之处。这种直面原著、提倡独立思考和讨论的方式使得这种感受非常深刻。
Laboratory包括的内容更杂一些。这也是一门我一直觉得很难对付的课。大一一年的内容大概是生物、物理和化学的基本发展历程;生物部分从认识动植物到基础的细胞学、胚胎学;物理部分大概是牛顿之前的一些科学家,从帕斯卡、玻尔开始,以布莱克等研究热学的科学家结束。化学部分从拉瓦锡的Elements of Chemistry开始,循着原子论的发展讲到门捷列夫和他的元素周期表。每个部分都有一本学校编写的教材,里面有各个科学家的文章节选;每节课基本上都是讨论这些文章,然后做相应的实验。可能是这门课对英语的要求更高,有时我会对一些科学术语和生词感到无所适从。但我在这门课上感受到的最大困难是要努力地无视掉中学学过的物理化学知识,重新循着科学发展的脉络来读这些材料,而不是试图用中学学到的、看似理所当然的一些知识来检验文章里的观点。在我们今天看来,拉瓦锡、道尔顿等人的许多看法都被后人证明是错误的,但如果将自己置身于科学家的那个时代来理解他们,他们的困惑甚至比那些早已得到公认的真理更加值得思考。大一的language很像博雅学院的希腊语课,第一个学期主要是学完一本希腊语基础教材(Introduction to Ancient Greek),第二学期开始翻译柏拉图《美诺篇》。因为在大一大二已经上过希腊语课,这门课的内容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难,有时候反而会看到美国同学因为之前没有接触过语法的相关知识而为那些变格变位大伤脑筋。但这门课和博雅的希腊语课不一样的地方也许就在于它叫language而不是Greek。很多时候除了学习希腊语,老师还会引导同学思考一些有关语言的基本事实,特别是从单词的变形中探讨英语和其他西方语言的关系。除此之外写作也是这门课的一个主要内容。一年下来这门课布置了不少小文章,从三四页到六七页不等,也不一定与希腊语相关,通常是从seminar的书目中选取一个比较小的细节,看学生怎样切入分析。记得第一学期分析过《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拒绝出战的段落,还有奥德修斯的伤疤,希罗多德《历史》中的小故事。之后的作业会越来越跟希腊文有关。第一学期的期末作业是分析赫拉克利特的残篇,第二学期是分析《申辩》中一段苏格拉底的发言,都要求从希腊文来理解一些在英文翻译中可能被忽略的东西。之后读Meno也是一样。如果说这门课比我们大二学的希腊语进阶多了一些什么,也许就是在掌握古希腊语之余,会花更多的时间讨论文本背后的含义。并且,我们班上的老师对英文写作的要求很高,非常强调用流畅、通俗的英语来翻译希腊语文本,而非逐字翻译。所以每当全班停下来讨论某个关键词应当对应英文中的哪个词,或者某句话应当怎样用英语陈述出来时,我总会感觉自己重又置身于大一的学术英语课堂,和老师同学一起斟酌英译中的遣词造句。
音乐课在大一属于副修,不打等第,只有通过和不通过之分,每周只有一节,看起来存在感比较低。关于大一的音乐课,我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那些伴随我们一年的合唱歌了;这些歌曲是所有圣约翰同学的共同记忆。春假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去鲍威尔湖划船,到了一个充满回音的峡谷中,很多大四的同学情不自禁地唱起大一音乐课本里的Sicut Cervus,每个人都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声部,那个场景非常感人。当然圣约翰课程的很多内容都会成为同学的共同语言,因为所有人学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但音乐还是其中非常独特的一部分。
“学会对话”是圣约翰学生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图:sjc.edu) 终于讲到了seminar。这应该是圣约翰课程中最吸引人的一部分了,因为四年的书单包括了西方从古至今最重要的经典著作,尽管每年都有轻微的变动,但一直大体如此。上一年全校的书单以荷马史诗开始,以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结束。全校所有学生、所有班级都在每周一、周四晚上上课,每到那两天的傍晚,学校行政楼楼顶的那口大钟就会敲响,提醒大家为上课做好准备。这个充满仪式感的一幕每周都会上演,以至于听说很多同学在毕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还会在每周一、周四的傍晚习惯性地变得特别兴奋。
Seminar每个班有15-20个学生,两个老师带讨论,上课前其中一个老师会就文本提出一个问题,接下来的时间原则上都是大家自由讨论的时间,老师会不时地介入和引导,但到底介入多少就看老师的习惯了。有的老师喜欢及时把讨论引到自己觉得合适的方向,有的老师每节课还会有雷打不动的课后总结;但有的老师就喜欢放开让学生讨论,让学生自己掌握讨论的节奏和主题,不做过多的插入。我觉得我这一年的两个老师都属于后一种。这其实大大加剧了讨论的难度;因为这样一来,讨论的效率和成果多少,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全班同学的磨合。这一点也让我感受到了以前在博雅上过的讨论课和圣约翰seminar的不同。在博雅,因为大家的讨论都大致有一套轮流发言+自由讨论的秩序,而且评分方式是由老师查看讨论记录,所以在我们在讨论中很注重提出一些经过思考、有价值的观点。但在圣约翰这样的课堂里,最重要的也许并不是一个人的观点是否有道理,而是如何参与进对话当中;有时候一句简单的追问,或者一句关于讨论主题的提醒,就能改变整个讨论的方向。这种对讨论本身的强调是圣约翰课堂一个很鲜明的特色,似乎在文本本身之外,“如何吵架”也是学生的一门必修课。 以上这些主要是关于seminar的授课形式。而这门课的读书方式,也和我之前体验到的很不一样。圣约翰提倡学生直面文本,不要借助过多的参考材料。在接触一本书之前,可以完全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背景如何;通常大家也会跳过书前的介绍直接开始正文。但圣约翰的学生对于这一系列经典著作的背景知识,不是从导论或者维基百科中得来的,而是从之前的阅读中慢慢感受到,并应用到之后对文本的理解中去。比如说从希罗多德的《历史》中体会古希腊人对命运的理解,从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中看古希腊人的伦理观、生死观;荷马史诗更是如影随形,在这一年的许多seminar中不断被回顾、被重新引入讨论:许多价值观念、英雄形象的变化和更新,都要从荷马那里找到源头。这种读书的方式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也需要对课程本身足够投入和专注。这也注定了圣约翰的课程绝对不可能是一种短线的投资。有时候我觉得,唯有认真地投入大学四年的时间,这份长长的书单中的每一本书才能显出各自的价值。这种独立理解文本的执著,在seminar论文的要求中体现得更加明显。Seminar的评分包括课堂发言和每学期的期末论文,后者的选题可以是这学期读过的任何一本书中的任何一个问题,但不能将两个作品放在一起比较。当然,也不提倡学生引用他人的成果,而是自己依靠分析得出结论(其实能否得出结论也不那么重要)。这种方式似乎有些就事论事的倾向,看起来有点单调,但真正着手写作的时候却发现它有很大的挑战性。因为这样一来文章的全部内容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再也不能用看似丰富的脚注让自己的文章显得很有依据。在写seminar essay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自己的文章好像变蠢了——当然很大一部分是真的蠢,因为英文表达不熟练——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思考过程和困惑全都摆在文章里面,而不是套上某个权威的观点把自己还没想明白的地方糊弄过去。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受到保持诚实的态度对理解文本有多么重要。我知道这种写作方式和一般的论文要求有很大的不同,但这种直面文本的体验,一直在不断地提醒我要承认自己的无知,对自己不理解的地方始终有所保留。
这些大概就是我在圣约翰这一年的课程中感受到的一些东西。在课程之外,圣约翰也是个很欢乐的学校,有许多读书、音乐、运动的兴趣小组,总能在那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许对我来说,圣约翰、Santa Fe乃至整个美国西南部带给我最大的惊喜就是亲近自然的体验。甘院长到圣约翰做演讲的时候,曾经说那里毕竟还是太偏僻了,我们应该去东海岸看看美国的另一面。我也一直很想去,但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不是没有时间,就是买不起机票,活动半径很短,最远才到过犹他州。不过西南部壮丽的大自然还是给了我另一种震撼。身处这样荒凉的群山和沙漠中,似乎很容易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往往会陷入沉思,时时思考自己的处境,不断地反省自己。就像史铁生所写的夕阳西下时的地坛:“在满园沉静弥漫的光辉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也更容易看见自己的身影”。这也算是我从宅居的一年中得到的一点收获吧。
博雅学院与圣约翰学院签署的全面交流合作的文件
供图/编辑: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