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消失在自己文字里的诗人
一个诗人活在他的那个时代,怎么可以不在其诗作中留下那个时代的苦难痕迹和青春愤怒呢?一个好诗人,没有对时代的批判和预言,而只是停留在个体的恩怨尔汝里,我总觉得他不够好。也正因此,这个时代诞生的这个体那个体诗歌,最终会成为俗世的笑柄。——野夫
消失在自己文字里的西娃
文/野夫
01
十余年前,那时伪装成奸商的我,隐身在大班台后面,每天煞费苦心地计算着码洋和折扣。
那时,中国很多80年代地下诗人都和我一样,被时代改造成了不法书商。我们几乎都遗忘了诗歌,像一个地主隐瞒了自己的出身成分;也像一个化装了的上访户潜伏在京城,兢兢业业地向祖国各地发货催款,慢慢忘记了最初出发的目的。
突然,有一天我的办公室来了一个冒充西娃的人,带来了一组诗歌——从书商组稿的角度来看,诗歌是卖不出几分钱的。但是,站在诗歌的立场来看,这真是我暌违诗坛多年后,读到的上乘佳作。
我说留下来吧,我帮你推荐一个好刊物发表。后来,组诗发表了,真正的西娃这才随着李亚伟一起来找我喝酒。
那个阶段,书商界卧底着一个诗人圈,但主要是以吃喝玩乐为主。来自重庆某地的西娃,和大家一样抽烟喝酒,顺便为一些朋友写稿,于是很快就混成了哥们。
其实,天天在一起喝酒的老友,很多时候互相并不了解对方的文字。我读过西娃的诗,算是在她表面的玩世不恭下,多知道一些她的内心以及实际才华的。
02
本质上说,我们那时到现在都是北漂,都有个要面对生存的问题。天下无数怀揣着诗歌的人,像唐朝一样来到京城,现实却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吟诗登第或奉旨填词的年代了。于是,诗人——即便你多么优秀,也很容易被盛世浮尘所埋没。
再说,当代民间新诗的发展水平,我认为是汉语文学中,最接近世界高度的唯一。也许因为审查者读不懂,也许因为那些官方诗刊的颂体诗足以麻痹他们对诗人的戒备;于是,汉语诗歌在这个时代的夹缝里,反而得到了悄然的突进。
但是,这多是一种修辞技艺的提升,或者说是诗歌感觉的国际化趣味。真正距离世界伟大诗人之林,还差那么一小步。
这一小步,在我看来,就是我们的那些优秀诗人,多数都还沉陷在自己的那点情怀感觉里,在非常自得自足地玩味自己的修辞和想象。
把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抹去名字放在一起,基本看不出谁是谁写的。把这些诗作塞进任何一个世界诗选,几乎看不出究竟写于什么时代和国度。当然,这其中不少,也可以称之为杰作,但在古旧的我看来,这还不算是伟大的作品。
一个诗人活在他的那个时代,怎么可以不在其诗作中留下那个时代的苦难痕迹和青春愤怒呢?中外诗歌的伟大传统,从来都有讽世的特质。一个好诗人,没有对时代的批判和预言,而只是停留在个体的恩怨尔汝里,我总觉得他不够好。也正因此,这个时代诞生的这个体那个体诗歌,最终会成为俗世的笑柄。
03
在甚嚣尘上的京都,西娃只是一个外来的寂寞的歌者。她不曾讨好于这个社会,自然,这个时代也无从加宠于她。清贫而淡定地低吟,华筵歌栏、衣香鬓影之外的出租屋里,孤独地坚持着自己的写作。
很少人知道,这个酷似下岗女工的离群索居者,还是一个内心激荡的诗人。读她为数不多的诗篇,我至少还能感到疼痛。
我们已经很多年未见了,我在她的记忆里,从前也只是一个诗酒猖狂的浪人。近来来在网上彼此多读了一点对方的文字,各自都在修正过去的认识。偶尔一个电话,说说感悟,或打听一下老友的行藏,就算是未曾相忘于江湖了。
现在,她的诗集终于可能出版;她来信希望我能随便写一点文字——因为你身上有一种与现实相对的精神,很多人都关闭五官活着了,你还在针尖对麦芒(以前真是对你不了解)。于此,作为一个还有良知的写作者,我当对你致敬!还有就是我刚到北京,你就因为稿子本身推荐我的文字,一直记得。并不是我有多在乎发表,是因为这种被发现,被相惜的感觉。
我其实深知,我并非一个适合点评文字的人,我的阅读仅仅停留在自己的好恶趣味上。但是,每一个写作者,都是渴望自己的解人的。
我们呕心沥血的文字,并不在乎博取尘世的虚名浮利,但却实实在在地愿意被自己看得起的人喝彩——这种来自朋辈的认可,很多时候胜于一切加冕。
不算一个好诗人的我,自认为还是一个不错的诗歌读者。我天然就能扒开语言的皮肤,嗅出一首诗之本色的高下优劣。我喜欢她这样的书写乡村的杀狗事件——
那叫唤,倏然而起,分裂着
凌晨三点的死寂
我正悬在天问的追思里
如一枚病芒果,趔趄着
掉进了这个声音,加剧了它的音律
是一只狗的叫唤,纵情,绝望,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无法从它掏出的肺腑和喉管里
判断出,它的性别,年龄
却听出它遇到了不幸:我们每个人
都可能面临的:病痛,丧事,被暴力……
黑暗遍及整个院落,真相不得而知
它边跑便叫,听得见和听不见的,都该听到了
我的耳朵在波峰波谷,我的心也在波谷波峰
如果在往昔,我会冲下楼去
即使我什么也做不了,至少可以
暂时分开它的注意力
可我像窗外的榆树和所有的动物那样
保持着可耻的沉默
什么时候开始,我连一只狗都不如了
面对他者和自己的悲痛,不幸
不说行动,连叫唤的可能,都已失去?
这样的诗谁都能懂,但是其内在的锋利和疼痛,甚至那语感和韵律,其实是很多诗人所不具备的敏感。
这个华丽的时代,诗坛遍地扑腾着情欲的夜莺,轻薄地浅斟低唱着他们的所谓爱,所谓哀伤。而她的情诗却是这样的——
你一度成为黑色的代名词,黑衣,黑礼帽,黑表情
撇着的嘴旁挂着刀刻般的隐忍纹。
但你从不抱怨
你嗑药。迷酒。醉情:成为别人情人中的一个
也让别人成为你的情人之一。
这并不证明你没认真的活着
面对苦难,人性布置给世界的阴暗与病变
你也像面对一千个深吻那么认真
当我在寒冷的早晨,呆望载着爱人的出租车
朝着3号机场而去,我像一支冰棍僵在路灯下
连微弱的颤抖也被冻结:我仅有的肩膀和安慰已经走远
可恩,你70多岁的嗓音和经历
把我化成一滩冰水……
其实,很想多引用一些她的文本,以提升此篇拙作的魅力——但是这似乎违背此类文章的规范。
这些年来,西娃蛰居于别人的闹市,心与灵却在飘向佛陀抑或众神。酒场欢会再也难见其背影了,如她所说——已经习惯赤脚远行的我,总在不断放弃,不断在高潮中退场。
而当我摘下墨镜,缓缓转身,那个“我”已经安详,与眠于这里的什么,勾连成一气。我的舌头再次卸下述说的负担。只看——天空泻下成吨的阳光,大地也捧出一望无际的金黄,诱惑我们幸存下去,尽管那四面八方的不祥,正向我们围拢……
这样消失在自己的文字里的西娃,是值得我们默读和偷偷背诵的。
文章转自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