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命该这样的时代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牛皮明明 Author 诗人牛皮明明
“中国，庞杂得就像一个大海，可以容纳一切故事，也可以稀释一切故事；可以把深情的故事冲淡，也可以把最惊悚的故事弄得平常；可以把毫无逻辑的故事，变得合理；也可以把严肃的故事，轻而易举变得无比感人。”
我们命该这样的时代。——莎士比亚
01
我读《百年孤独》，从未像别人说的那样，觉得这本书深奥艰涩、枯燥难懂。因为这就是我真实的生活。
阿玛兰妲晚年，不停地缝制寿衣，缝了拆、拆了缝，不过是我少年时遇到的人们真实的生活写照。每个新春，我都会如约见到邻居家的奶奶把崭新的寿衣穿在身上，就像当下许多城市的年轻姑娘穿着晚礼服奔赴宴会一样，她都会郑重穿上寿衣，让阳光将寿衣上的褶子一一展平。
至少在过去的时间里，那件寿衣她穿了十几年。也许外人觉得可怕，但对她而言，那是她唯一的新衣。而且，当时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们并没有觉得什么。
长着猪尾巴的罗德里戈被蚂蚁吃掉，这对我而言，也并不陌生。至少在我的少年，我曾见过在乡村的乱葬岗上随处可见的弃婴。以至于后来，面对死亡，我从未觉得有什么可怕而言。
我也见过鲜活的弃婴，被放置在乱葬岗的清晨。我记得清晨的阳光，如此寒冷，像冷冷的塑料布铺下来，直到婴儿的啼哭将清晨划醒，阳光才变得稍微暖和一点。我站在弃婴身边打颤，比弃婴还要寒冷。而路过的人们，都以各式各样的表演来讲述自己的善良。而最终，弃婴只能留在那个清晨，最终无疾而终。
奥雷里亚诺和阿尔卡迪奥同时拥有他们的情人特尔内拉，这也不过是我生活里再平实不过的故事了。在一个清晨，我曾遇到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和我另外一个同学爸爸，牵着手坐船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记得那天的河水，有一只小船划开河面，像上帝之手划开生活的褶皱，那褶皱直到现在，也没有被时间抹平。
我不能给你讲述我太多的少年记忆，大概只有时间，才能将这些记忆唤醒。
这都是90年代中国发生过的故事。里面的贫穷、伤心、绝望、伦理的失序、走投无路的人们、关于死亡的坦然和迎接死亡的雄壮，都值得你用时间去把玩。
因为，这里面都有中国。
02
我读《了不起的盖茨比》，也从未像别人那样，被这个老套的故事打动过，它繁冗的章节，絮絮叨叨的对话，都让我烦闷。里面所描写的生活，也不过只是我见过的。
穷小子盖茨比爱上富家女黛西，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中国故事。这样的故事，只要你愿意去了解，在北京、上海、任何一个城市，分分钟就会上演上千个这样的故事脚本。而最蹩脚的版本，却是穷小子盖茨比和黛西根
本就不会在同一个场景遇见。
盖茨比先生为了跻身上流社会，不停向人讲述自己是牛津大学毕业。这样的故事，也实在过于老套。只要你去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商学院，任何一个大学里的emba，任何一个湖畔大学，都能看到这样的翻版故事。那里的人们总是善于交际，以知识装点浅薄，以知识的名义跻身一种自己渴望的生活。
盖茨比靠药店装点门面，靠走私贩酒发家，这也不过是乏善可陈的故事。我在无数个中国城市里，都遇到过这样的人。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像变魔法一样获得巨额财富，每一座城市都有这样稀松平常的造富传奇。用三到五年，积累2000亿家产，在中国也司空见惯。只要了解当下富豪们发家的故事，你会发现他们的手段如此单调乏味，脚本如此雷同，像同一个编剧所著。
书中那个港湾的对面的豪宅，每个夜晚，陌生的人们开着福特汽车赴宴，他们欢欣雀跃用灯光将整个海湾点亮。这也不过是我见过的生活画面，在一些直耸云霄大厦顶端的酒吧，我见过那些女孩扭转腰身，那些男孩扶着她们的腰，像扶着一个摇晃的酒瓶。外国妞用奔放的舞蹈将大厦的顶层都能摇曳起来，金发的少男、少女，拿着啤酒。也有外国屌丝向我借烟，他们抽烟的姿态如同吸毒，大口大口，十分贪婪。
而中国更像是他们的福地。
在这，遍地黄金；在这，爱情、女人、惊人的现实，一切唾手可得。甚至因为过于容易得到，而不需要额外珍惜。
十年里，我见过很多不名一文的穷小子，用各种手段拼命跻身“上流社会”。也见过很多富足的家庭、政客拼了命地想尽一切手段去传承财富。我见过一栋栋高楼被修建，他们以我眼睛都不能抵达的速度迅速生长；我也见过一座座城市，像被充气一样迅速扩张，而陆地的边境在消失。
我见过一座座城市被彻夜不眠的路灯照亮，而头顶的星空却无从寻觅。我见过那些漂亮的女人，不止一次用青春换取生活；也见过，某个当红女星成名之前，八万块的包厢往事。
我闭着眼睛，就能看到数不清楚的金钱像电流，在这块叫着中国的屏幕上闪过，在人们的口中一次次证实。
这里面，都有关中国。
03
关于中国，发生的故事很多。很多故事都可以稀松平常、波澜不惊。人间也有太多的事，似乎连一笑而过都不值得。
20年前后，我真实地经历着两个中国。一个中国贫穷，伦理失序、充满死亡和伤心的故事。一个中国纸醉金迷，遍地黄金，人们谈论欲望无比真诚。
20年前后。中国，庞杂得就像一个大海，可以容纳一切故事，也可以稀释一切故事；可以把深情的故事冲淡，也可以把最惊悚的故事弄得平常；可以把毫无逻辑的故事，变得合理；也可以把严肃的故事，轻而易举变得感人。
如果说20年前的中国是一个单一的切面，而如今的中国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它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中国。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人格分裂。也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这个时代的人们这样热衷谈论道德。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这个时代这样虚伪，也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这个时代一样对金钱的渴望无比诚实。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这样保守，难以流动的阶级，一层不变的舆论环境；毫无生机的教育理念；也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开放。新鲜的事物迎风生长，三四年，就像一个崭新的中国了。人们害怕变化，如此怀旧；人们又渴望变化，像急着赶赴晚年的苍老。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这个时代一样，人们欢欣雀舞，在任何一个地方，肆意表达让中国再次强大；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人们无比自卑，但凡被别人攻击，都会立马举国抵制。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年轻人如此混沌。也没有一个时代，年轻人如此清醒。因为过于清醒，他们还发明了一个叫“韭菜”的词，用来抵抗和自嘲。
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的人们这般热爱生活，人们就像一战前的人们，喜欢飞抵世界各地。世界因折叠而缩小。也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的人们疲惫和焦虑，人们的生活就像一部被驾空的影视剧，被驾空的人生、悬浮在一座座被驾空了的城市。
夜晚，当你乘车走在高架桥上，每一个房间的灯都在讲述这个时代的孤独。
这里，都有中国。
04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人们热衷发明新的词汇。
代孕、内卷、韭菜、疫苗之王、卡脖子。
每一天都有大量的新词被制造，然后被抛弃。每个词语背后，都有迅速消亡的故事。一个个崭新的词汇，一个词就像一个中国，一个词就像一个劫难。每个词背面，都有看不清的脸，每个词背后，都有几万人的命。
我很难向你讲述我们的时代，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我们的时代富足，而富人们总是不安，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隐藏财富、转移财富。也从没有一个时代如同这个时代贫穷，穷人在这块土地上一次次完成迁徙，像守持死亡守持贫穷。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这般幸福。而电视里讲述的幸福和人们真实的幸福并不一样，尽管每个家庭财富都在积累，可人们还是不敢生病。电视里、新闻里每天都在讲述这个时代的廉洁，而政客还是会想尽方法攫取财富，仿佛急切赶赴明日刑场。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教育发达，贫穷的家庭也会拼命让孩子接受教育，而他们又清醒知道，接受教育和改变命运是两码事。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教育贫瘠，上万亿的教育资本却从未培养出一个诚实而忠于内心的人。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拥有那么多的“中产积极”。他们消耗着汽车公司每年的新出产量，也能吃下地产公司新出的房产，而他们永恒话题却是焦虑和不安。记忆遥远而模糊，而回忆没有边界。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自由，人们畅所欲言讲述任何话题；也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此禁锢，知识分子以沉默来应对无奈，而快乐总是短暂。互联网上，任何一个话题都能将一大堆人裹挟其中，任何一个敏感的话题都可以撕裂很多人的精神世界。
这里，都有中国。
05
这里的中国，常常让我感到失语，失语到痛苦，失语到无奈。置身其中，又常常被其中的矛盾困惑。我很难讲述这个时代的好，也很难讲述这个时代的坏。
我也常常会想，再过一个20年呢？未来的人们会如何讲述我们今天的生活呢？
是对今日的生活保持批判？还是当下的生活保有赞美？或是无动于衷以沉默将其遗忘？我在这样的时代生活了30多年，我知道我们每个人具体生活感受，也知晓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情感的复杂，绝不是一句简单的热爱或是憎恨足以概括。
那些金钱，如同电流，穿过这块古老的土地，最终纷纷消失于地平线外。当你闭上眼睛，又能看见那些刺骨的贫穷了，它正在深刻地灼伤同时代的人们。
这里，都有中国。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我从来不曾担忧未来的生活，因为假想的生活不容推敲。
没有一个国家会永远强大，正如没有一个太阳不会落日西沉。
想起这些，又总是让人很悲伤。
只要想起这些，就会想起我们人生多半的时光，都会在这样的时代里老去，又真的很想散发大哭。
正如莎士比亚所说：
我们命该这样的时代。
当你闭上眼睛，你依旧可以看见繁忙的飞机云霄穿梭；当你闭上眼睛，依旧可以看见一座座高楼，像人的指甲从大地的肌肉里生长。当你闭上眼睛，又可以看见每一个人匆忙到不知死活的生活。
牛皮明明老师除了持续更新深度的文章以外，还用心做了音频内容「牛皮明明深度读书课」。相比文章，音频的体验更加方便，上班下班路上，睡前都可以听。其中第一季讲述了50本经典，涵盖文学、历史、社会、政治、经济、美学等十几个门类，其中也大量加入了对通识教育的理解，欢迎收听！
↓↓↓点击「阅读原文」，可直接获取课程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