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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性时间与实性空间

孙周兴 学术界杂志社 2021-09-21

孙周兴教授


摘  要

从自然生活世界到技术生活世界有一个断裂,这个断裂在哲学上首先表现为时间和空间经验的转变。现代形而上学批判即起步于此。马克思首先敏锐地洞察到技术工业带来的世界巨变,并且用“以时间消灭空间”来描述之。尼采批判传统的以物质运动为定向的线性时间观,开启了一种以创造性生命经验为基准的“圆性时间”观,后者显然已经蕴含着时间的空间化。海德格尔后期更进一步,思入一种时间与空间贯通一体的本源性的“时—空”观,我们可以从中引申出反传统的时间理解和空间理解:时间是不直的,而空间是不空的。进一步的问题是:这种区别于自然生活世界的时间和空间概念的新“时—空”观与技术生活世界是何种关系?笔者认为,主要由现代思想开启的新“时—空”观为当代艺术提供了思想前提,同时也通过当代艺术对技术生活世界作出抵抗性反应。


时间和空间问题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时间和空间是我们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经历和感受的,但时空问题要讨论起来却是极为麻烦的。单拿时间问题来说,大家都知道奥古斯丁的一个著名说法,大意是:什么是时间?没人问我我是知道的,有人问我我就不知道了。但问题又极为重要,“时间问题是我们理解存在、死亡,以及我们与宇宙之间真实关系的第一把钥匙。”空间问题亦然,也是一样的神秘而繁难。时至今日,时间和空间问题(以及两者关系问题)依然属于哲学和科学里面最难的课题,现在我们还没有一个确定而清晰的答案。

本文主要以尼采、海德格尔的观点为背景,试图追问:时间是什么?时间到底是直的还是圆的?进而追问:空间是什么?空间到底是空的还是实的?全文有几个任务和目标:第一,批判传统的线性时间观。传统哲学和科学把时间理解为一条直线,过去是已经消逝的“现在”,将来是还没到来的“现在”,总之是“现在”之流。我们将努力表明,这种自然而然的线性时间观是有问题的。第二,我想大胆提出一个概念,即“圆性时间”概念。时间不是直线的,而是圆性的。这个想法与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有关,我试图对它作一种发挥和展开。第三,我想从后期海德格尔的“时—空”思考出发,进一步落实一种新时空理解,“时间是不直的,而空间是不空的”。最后我要讨论的是,我所谓的“圆性时间”和“实性空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在当代哲学和当代艺术中有何显示?

而如果总结起来,基本观点无非是两点:其一,时间是圆的,空间是实的。要证明这一点当然是不容易的事,我只能勉力试试,未必成功。其二,想在这样的问题背景里面来讨论一下现代哲学和当代艺术,大致可以说,现代哲学是要破线性—计算时间观,启圆性时间观;而当代艺术是要破几何—抽象空间观,启具身空间观。而显然,艺术与哲学在此交合了。


一、传统线性时间观批判

先来讲第一点:传统线性时间观的批判。最近我刚刚做完一本译著,是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这大概是我做的最后几本译著之一。因为我觉得翻译的时代快要结束了,翻译工作以后不需要我们自然人来做了,机器人会接替我们的工作,而且会比我们做得更精准,所以我要赶快把自己一些半拉子的译事了结掉。总的来说这是好事,我们自然人类会变得更自由一些,我们可以省出更多的时间来干别的事情了,休闲啊,思考啊,创造啊!确实我们自然人类的生活要改变了,许多工作和行业将会消失,但请放心,哲学和艺术不会消失,这个是机器人从事不了的。

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一文写于1924年,当时他还相当年轻,写了这篇长文(译成中文大概有8万字),投给一家杂志,但因为文章太长,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这个杂志最后决定不能刊发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加上同时期做的一个同名演讲(《时间概念》),后来一直都没有发表出来,到2004年才得以出版(《海德格尔全集》第64卷)。这本《时间概念》被认为是海德格尔的前期代表作《存在与时间》(1927年)的“初稿”(Urfassung),即“原始稿”。

顾名思义,海德格尔在该书中主要讨论时间问题。他首先问,哲学如何来追问时间?他给出一个阐释学意义上的说法:“必须根据时间来理解时间”。为什么呢?这大约是要与神学区分开来,因为神学不是根据时间来理解时间,神学是根据“永恒”(aei)来理解时间的。可是,当神学真正要进入到时间追问时,比如奥古斯丁,他追问的是我们人类体验到的时间,而不是物理时间。那么,如何可能“根据时间来理解时间”呢?根据A来理解A,这在逻辑上属于同义反复。我们把A理解为B,我把你理解为学生,把我自己理解为老师,这都可以;但要说把我理解为我,这是啥意思呢?所以这里就有问题出来了。

海德格尔说,我们不是要下一个普遍的定义。这句话是莫名其妙的,所有的定义都指向普遍性。下一个不普遍的定义,这大概是前期海德格尔做的对哲学来说最出格的一件事。所有的知识或科学都是要下普遍性的定义,比如说对于苏格拉底这个个体,我们可以下个定义,说“苏格拉底是一个雅典人,一个哲学家,一个男人,一个人等等”,但不能说“苏格拉底是一块木头”,虽然我们平常会说“某人是木头”,意思就是某人好笨啊,但这是文学的修辞手法,是做比喻或打比方,而不是哲学和科学的定义方式。海德格尔明确地说,我们必须进入到一个前科学的状态,给出一个不确定的定义。“不确定的定义”是一个特别奇怪的说法,通常的定义就是界定、确定,不确定的规定不能叫“定义”。但在前期海德格尔所谓的“形式显示的现象学”中,他却要下所谓“形式显示的定义”,即前科学的、指引性的、不定的定义。海德格尔的基本意图是可以掌握的,在他看来,对于个体的、动态的、生发的、不定的事态或现象,比如说人生此在和在世现象,比如说与人生此在相关的时间问题,我们固然也要下“定义”,但又不能给出完全固化的不变的概念化的规定。

海德格尔先要批判传统的时间观。传统的时间观最早是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形成的。亚里士多德给出的时间定义是:“时间是关于前和后的运动的数”;“时间不是运动,而是使运动成为可以计数的东西。”这个时间概念后来一直延续下来了。什么是时间?时间就是一个物体的运动的计量,比如说我走到教室门口大概需要10秒钟。这就是时间,实际上就是时钟时间。这种时间观规定了后世科学的时间观。但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是我一直没有搞清楚的,那就是:他的时间概念就是后来物理学的时间概念,而他的空间概念却完全不一样。这是令人费解的。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说,“空间乃是一事物(如果它是这事物的空间的话)的直接包围者,而又不是该事物的部分。”还有一个更具体的定义是:空间是包容着物体的边界(topos peras tou periechontos somatos akineton)。这种空间观就不是牛顿物理学意义上的空间了。如果空间是包裹着物体的边界,那么,每个物体都有自己的空间,这个空间是具体的、多样的,可以说是实的空间,而不是空的空间,不是近代物理学的三维空间。简单说来,亚里士多德规定了科学的时间概念(“运动的计量”),但他的空间概念(“物体的边界”)完全不是科学的。这就造成了一个“分裂”,这个“分裂”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课题,需要专门讨论。

里士多德认为时间不是运动,而是使运动成为可以计数的东西

到了中古,在早期基督教神学家奥古斯丁那儿,时间仍旧是要被测量的。在《忏悔录》第十一卷中,奥古斯丁考虑的是精神问题,但他也提出了关于时间测量的问题,追问精神本身是不是就是时间?奥古斯丁反复地说“度量”和“测量”时间:“我的精神啊,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我测量你,故我测量时间。……我再重复一次,我在测量时间时,就是在测量我自己的处身。”

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这种可测量的时间是自然生活世界的时间,可以叫做“自然时间”,其实就是“时钟时间”。自然人类发明了时钟,各种计时的工具,我们用它们来测量时间,这种时间就是海德格尔所讲的“现在时间”(Jetztzeit)。它是同质的和均匀的,因此才是可测量的。如果它不是同质的和均匀的,那就无法测量。这是科学的时间概念,在牛顿那里被叫做“绝对时间”,牛顿的说法是:“绝对的、真实的和数学的时间,它自身以及它自己的本性与任何外在的东西无关,它均一地流动……”如我们所知,这样一种物理学的“绝对时间”观在科学上的改变一直要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在哲学上,到尼采那里就已经受到了怀疑和批判。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插曲,就是康德和哈曼的“时空之争”。大家知道康德把时间和空间内化了,同时又把它们科学化了。什么意思呢?因为在康德看来,时间和空间是我们主体先天具有的直观形式,有了这两种直观形式,才有了两门“形式科学”即算术和几何学。直观分为内感与外感,于是康德给出了两个简单的等式:内感——时间——算术;外感——空间——几何学。内感官的形式就是时间,跟时间相关的是算术。这话听起来不好解,但其实是很朴素的想法。1+1=2,1+2=3,这就是一个时间过程。康德说,没有时间这种直观形式,算术就是不可能的。空间亦然,空间是外感官,我们观看,我们看到东西,这种看是空间性的,是塑造空间的,要是没有空间这种直观形式,几何学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康德认为他已经把两门形式科学的基础问题解决好了。

这时出现了一个人物,叫哈曼。哈曼这位哲学家少为人知,但他是一个有意思的天才人物。当年诗人歌德就特别崇拜他。哈曼是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一个读者,应该是康德自己叫他看该书的清样。哈曼看完以后,就识破了康德的把戏,写了一篇大约合三四千个汉字的短文来批判康德。这是关于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一篇批判文章。涉及到时间和空间问题,哈曼说,时间和空间当然跟我们的感官相关,与听和视(看)相关,听出来的是时间,看出来的是空间,但听和视(看)却不是康德所谓的“直观形式”,而是语言方式,与听和视(看)相关的也不是算术和几何学,而是两门最原始的艺术,即音乐和绘画。

于是在这里,整个格局摆出来了,我们可以看到欧洲近代文化中最根本的冲突,即科学与艺术的冲突。康德与哈曼的争论意义重大,康德是要给形式科学奠基,哈曼却说你这样的奠基本来就是错的。两者的争论焦点是时间和空间。什么叫听?什么叫看?什么叫时间?什么叫空间?哈曼认为,作为语言的形式,跟它们相关的首先是艺术,艺术是比科学更加原本的。康德把时间和空间联系于两门形式科学,表明他依然守在传统的可以计量的时间和空间观之中,这一点是我们要注意的。

在演讲《时间概念》中,海德格尔展开了对传统时间观的批判。海德格尔直接说:“与时间的源始交道方式不是测量”。这句话很重要,千万不要以为时间都是测量的时间;时间是不均匀的,不是线性的,也不是可测量的。他接着说:“如果我们试图从自然时间上推出什么是时间,那么现在就是过去和将来的尺度”。海德格尔这时候没有说“现在时间”,那是《存在与时间》里的讲法,现在他说“当前时间”:

“这种当前时间(Gegenwartszeit)被解释为不断滚动着通过现在的流逝序列;这种前后相继的序列在方向上被说成是单向的和不可逆的。一切发生的事件都是从无尽的将来滚入不可回复的过去。”

所谓的可测量的线性时间有两个特点:一是均质性,二是不可逆性。它是“现在点”的均质化。它必须是均质的,每个点都一样,才可能是线性的和不可逆的。所谓“均质化”是把时间等同于空间,等同于纯粹的在场。这是关键所在,尚未出现的将来和已经消逝的过去都是根据现在、当前来判断的,这就是后来德里达批判的“在场的形而上学”了。在海德格尔看来,这就是一种把所有的时间从自身中驱赶到当前之中的趋势,时间完全被数学化了,变成了与空间坐标X、Y、Z并列的坐标T。我们从小就学过这些了,平常我们就说空间是X、Y、Z三维,时间是空间之外的一维T。

总之,传统时间观是着眼于“当前/现在”或者说以“当前/现在”为基点的线性时间:作为运动的计量,传统时间观是线性一维的“现在时间”,就是把时间看作一种“现在之流”,过去是已经消逝的“现在”,将来是尚未到来的“现在”,总之都是“现在”。传统时间观具有自然性,它是自然人类精神表达的基础,特别是传统哲学、宗教、艺术的基础。因为自然人类在线性时间观的支配下还不甘心当一个旁观的等死者,无法忍受生命不可阻挡的流逝和消失。如何克服时间的这种永不回头的永恒流逝?这是自然人类面临的最大难题。正是面对这样的问题,为了应对生命的无限流逝,为了克服这样一种不断的、无可阻挡的流逝,即“现在时间”的无限的流逝,质言之,为了不至于绝望,人类各民族(自然人类)创造了永恒的宗教,在欧洲还创造了哲学。这就是说,要摆脱线性时间的不断流逝,必须有一个无时间的,永恒的彼岸或者天国,后者是没有时间性的——时间性是我们每一个要死的人(终有一死者)的概念,永恒上帝是没有时间性的。

人类各民族创造了永恒的宗教,是为了要摆脱线性时间的不断流逝,永恒上帝是没有时间性的。

现在我们处于另外一个时代,进入另一个世界之中,我把它叫做“技术人类生活世界”。我们已经从“自然人类的生活世界”转变入“技术人类生活世界”中了。我愿意认为,尼采所谓“上帝死了”应该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他所谓“上帝死了”意味着“自然人类精神表达系统”的崩溃,也意味着自然生活世界与技术生活世界之间的断裂。这个断裂首先表现为时间和空间经验的转变。现代形而上学批判即起步于此。马克思首先敏锐地洞察到技术工业带来的世界巨变,并且用“以时间消灭空间”来描述之。紧接着就是尼采,他通过“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来思考一种新的时间经验。他们显然都敏锐地意识到了一点:在这场文明大变局中,克服传统的线性时间观是哲学的根本启动点。


二、圆性时间观之揭示:从尼采到海德格尔

下面来讨论尼采的新时间观。基本看法是,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反对传统线性时间观,开启了一种以“瞬间—时机”为核心的“圆性时间”理解。如果觉得“圆性时间”一说太重了,我们也无妨暂时把它理解为“非线性时间”。

从1884年前后开始,尼采认真地琢磨了一件事情:生命/存在的本质和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个事情他想通了,他认为生命/存在的本质就在于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他给出了一个术语,叫做“Der Wille zur Macht/Will to Power”即“权力意志”。无论是动植物,还是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只要是生命体,就都在追求更大的力量。尼采做了许多的证明,证明生命的本质就是追求更大的“权力”(Macht)。尼采认为,哪怕一个仆人,一个奴隶,看起来最无势力、最没个人意志的,但实质上也是有他自己的“权力意志”的。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这样的现象:奴仆干着干着,把主人控制起来了,最后主奴关系颠倒了,主人完全离不开奴仆了,可以说奴仆实现了自己的“权力意志”。意志的本质是增殖、增熵,这就是尼采的“权力意志”。

不过,至此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尼采说生命/存在永远在追求“权力”,追求一种强大的力量,这难道不是一种线性的膨胀吗?不断膨胀,不断增熵,那么何时才是个尽头呢?再说,这样一种不断流逝让人很恐怖,人在智力上不能容忍这种无限性。尼采认为,哲学不能这样思考问题。光说生命的本质在于追求更大的力量(权力),显然还不够。后来德国哲学家西美尔有个说法,说尼采无非是要告诉我们:生活意味着更多地生活。生命就是这样不断地追求,不断地膨胀么?当代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就说,有增熵也得有负熵。生命不能一味膨胀,一味膨胀是会爆裂的,整个地球会爆炸的。确实我们看到,现代人类已经从禁欲传统进入纵欲时代。人类已经习惯于欲求,但欲望过剩的后果是什么呢?后果是我们现在没有欲望了,处于无能状态了。这些问题在尼采当时还不明显,但他都想到了,尼采说这样下去不行,光说生命的“权力”和更大的“强力”,还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还囿于旧哲学的“线性超越”的框架里。

据尼采自述,有一天他在塞尔斯-马利亚的一个湖边散步,脑海突然跳出来一个概念,令他无比兴奋,赶紧把它记录下来。这个概念就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die ewi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尼采认为这个概念解决了根本问题。确实,生命的本质是追求更大的力量,而另一方面,生命又是在每一个瞬间创造性地展开的,“相同者”在每一个瞬间复返和轮回。这样一个想法为什么会让尼采兴奋呢?我们知道尼采哲学要解决一个生命问题,早期尼采的表述是:生命如此短暂而悲苦,每一个人都是要死的,而且生活中苦多乐少,我们为什么要苟活于世?有限而痛苦的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到后来,尼采的问题提法有了变化,变成了一个有关“重复”的问题:我们每天都在重复自己的生活,有些事情我们做了千万遍了,为什么要不断重复?如果你做的是同样的事情,那么做一遍和做一万遍有区别吗?我们为什么愿意重复呢?重复的意义在哪里?这个问题不解决,你的行动就会出现问题。按尼采的说法,在每次行动之前你都要想想清楚,下次还要吗?如果下次不要了,你就得质疑这次行动的意义。大家可以看到尼采是多么严肃和纠结!这样的追问是个体对生命的责任。这样想来,尼采哲学的问题实在太简单,但对我们每个人都构成一种考验。所以尼采的问题实际上是两个:一是终究虚无的生活的意义,二是不断重复的行动的意义。生命如此短和苦,为什么我们还不愿意死,每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愿意早早死掉,都愿意多活几年。这是为什么呢?再就是生命行为的重复,重复的意义问题则涉及生命当下的决断问题,我们时刻都会碰到这样的行动的选择和决断。

这时候尼采开始讨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问题。“永恒轮回”前面有个主语,叫“相同者”(das Gleiche),“相同者”不是“同一者”(das Selbe或das Identische)。这个大家要区分一下,轮回的并不是“同一者”,而是“相同者”。“相同者”之“同”是有差异和变化的“同”。“此时此刻我是我,但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已经不是我了”,每个个体都处于变动中,都没有绝对的同一性,而传统形而上学却在追求这种同一性。可以认为,尼采说的是相同的A1、A2、A3等等,而不是同一的A。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幻觉与谜团”一节中,尼采用三句话来表达“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我认为它们可能是尼采哲学里最重要的三句话,也可视为现代哲学的核心命题。尼采的第一句话是:“一切笔直者都是骗人”。说这句话要小心啊,不能乱说的,整个几何学就是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样一个形式规定开始的,由此构造了整个几何学体系。第二句话是:“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这话说得多好啊!我们今天已经可以理解这话了,但在当时这话却是令人费解的。第三句话更妙:“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一切笔直者(直线)都是骗人,时间不是直线,没有什么无限流逝的“线性时间”,那么结论只能是:时间本身是圆的。讲完这三句,尼采接着发问:如果我们站在一个叫“瞬间”(Augenblick)的门口,你往东边走,我往西边走,我们两个会相遇吗?我们会碰到一起吗?换种说法,往东边走是“过去”,往西边走是“将来”,“过去”与“将来”会碰到一起吗?如果时间是笔直的,是一条直线,那么它们当然是不会碰到一起的。但是,如果所有笔直者都是骗人的,世上没有直线,那么它们就必定会碰在一起。

这是尼采对“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的证明。尼采对此做过大量的证明,包括动用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包括其他科学的途径,但我认为最有效的证明就在这里了:所有直线都是骗人的,时间就是一个圆圈,相同者必复返,必轮回。所以你放心,你说我错过了什么人,与人擦肩而过或者背道而驰,按照尼采的这个逻辑,如果她/他是属你的,总归会碰到一起,总归会回来的,你大可放心。过去与将来碰撞在一起,这个“碰撞”就是“瞬间”。尼采使用的“碰撞”这个词很有意思,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碰撞”中,都在承受这种“碰撞”。你此时此刻,你的身体和你的心灵,都在经受过去与将来的“碰撞”,过去与将来处于紧张的交织运动中。

按照尼采的逻辑,过去与将来碰撞在一起,这个“碰撞”就是“瞬间”。我们无时不刻,都在经受过去与将来的“碰撞”,过去与将来处于紧张的交织运动中。

尼采说了三点:直线骗人,真理弯曲,时间圆圈。尤其是最后一点,即所谓“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委实是惊人之语,也足以被当作疯人乱语。二十多年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却为尼采此说做了科学的证明。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引力场会使时空发生扭曲。当一个有质量的物体体积趋于0时,其引力会达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从而改变空间,导致光都无法在其空间里逃避,进而形成“时空扭曲”,也就是使由三维空间和四维时间构成的时空结构产生扭曲。后来的各种实验和研究证明了爱因斯坦的“时空扭曲”理论。人们在探究时间测量技术时就发现了各种“时间扭曲”问题,有研究者做了如下总结性罗列:

1.卫星以每小时14000千米的速度运行,其钟表变慢了;2.卫星远离地球时,处于减弱的引力场中,与地面相比,其钟表变快了;3.由于地面上的GPS用户通常与地心的距离不同,因此这会导致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4.由于地球表面不同纬度地区的自转速度不同,因此这使得地面上不同位置的时间流逝速度无法保持一致;5.对所有地球上的观察者来说,时间跑得要慢,因为我们这个星球是以每小时1674千米的速度在自转(离赤道越远则速度越低);6.因为卫星的轨道略呈椭圆形,卫星上的时间变化会忽快忽慢。

无论科学的实验和证据是否可以充当哲学的证明,或者哲学是否需要科学的证明,我们都不得不承认,以近代物理学及自然生活世界经验为基础的线性(直线)时间观是可以动摇的,肯定不是绝对正确的,更不可能是唯一正确的。从爱因斯坦出发来讨论的所谓“时间扭曲”现象,至少也为尼采哲学意义上的“时间不直”或“时间圆圈”提供了佐证。

尼采这种瞬间意义上的时间概念,把过去和将来理解为当下“碰撞”的瞬间,这样一种时间理解是相当奇异的。这个“瞬间”是什么,我们可联想希腊文的一个词语,叫Kairos,Kairos是什么?是“时机”或“契机”。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验,经常做一件事情怎么都做不好,莫名其妙地突然做成了,这就是时机到了,时机没到,你再努力都没有用的。除Kairos之外还有一种时间,就是亚里士多德说的“运动的计量”,在希腊文中是Chronos。所以古希腊人是绝顶聪明的,他们用两个不同的词语来表示两种不同的时间,我愿意把Chronos称为“物的时间”,而把Kairos称为“事的时间”。对我们人类生活来说,“物的时间”虽然也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事的时间”。这两种时间有什么区别呢?大致可以说,“物的时间”是均匀的、同质的,是必然的,因而是可测量的;但“事的时间”却不然,它不是均匀和同质的,也不是必然的,也不可能被测量。问题在于,后来“物的时间”观念通过科学和技术占据了主导地位,成为自然生活世界里最重要的尺度,而“事的时间”观念却不断受排挤,甚至被忽视了,被物化了,被“物的时间”观念取代了。

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蕴含的是一种“事的时间”理解。在尼采那儿,所谓“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不是要提供一个佛教意义上的今生来世的轮回观,不是要提供一种教诲:你要好好做人,下辈子还可以轮回,还可以做人,如果你不好好做人,下辈子就只好做猪了。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不是这样的,他是想告诉我们:我们承受的每个瞬间都是一个创造性的时机,我们只有通过创造才能克服重复和无聊,才能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有意义。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轮回,都是一个创造性的复归点,必须把每一次重复都理解为创造。如果你理解了这一点,你就不会觉得自己的重复行为是无聊的,是无意义的——其实不是重复,而是一种新的创造。所以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是要思考后宗教时代的生活的意义,着眼点是一种非线性的时间观念。


三、不直的时间与不空的空间

那么,为什么要说“圆性时间”呢?“圆性时间”这个说法好像还没有人使用过,所以我要试着来做一个解释。过去(被认为已经消逝的现在)与将来(被认为尚未到来的现在)在尼采看来总是在“瞬间”碰撞到一起,这种时间理解就可以叫“圆性时间”观。我的基本想法是,“圆性时间”可与“线性时间”相对照,圆性与线性并置,更可直观,况且尼采本人也说“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另一方面,所谓“圆性”更具有空间性,更能体现时间的空间化。后来海德格尔很机智地看到了这一点。海德格尔认为,把时间和空间分离开来是后来科学时代的事情,原本时间—空间是不分的,是分不开的。我们现在把听和看,把听觉和视觉,把时间和空间都区分开来了。但大家想一想,我看着你们同时也总是在听你们,我的看会影响到我的听,反过来也一样,我听着你们,如果你们中间突然有人发出大笑声,或者发生别的奇怪状况,我对你们的看立刻就变了。看和听是相通的,听会影响看,看会影响听。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时间与空间本来就是相通的,两者的分离是因为科学技术造成的异化的后果。我所谓的“圆性时间”根本上就是一种空间化的时间,海德格尔的说法是“时—空”(Zeit-Raum),在时间与空间之间加了一横(连字符),以示两者交合不分的状态。这是1930年代中期海德格尔的思想,我们下面再讲。总而言之,尼采是以“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来反对传统的“线性时间观”,揭示出一种“圆性时间”,当他用过去与将来的紧张碰撞即“瞬间”来描述这种“圆性时间”时,根本上是要启动一种时空一体的经验。所谓“瞬间”是“时之间”也是“空之间”,更是“时—空”“之间”。

所谓的“圆性时间”是生命本体的时间,是时空一体的生命经验的尺度。它当然是随着生命运动而变动的。尼采有一个说法特别精彩:“我们在不断生长,我们的时间感、空间感等等也在不断发展。”哪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时空经验?但无论是古典物理学的时空观还是康德的作为“直观形式”的先验时空观,都放弃了时空的“生长性”,给出了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形式化规定。

下面来讲海德格尔。现在有个说法是,读尼采的书越多,越觉得海德格尔离不开尼采,海德格尔的大部分思想可以在尼采那里找到根苗,当然海德格尔比尼采想得更细密一些。海德格尔前期发展了尼采的“圆性时间”观,但他做了一个变化,尼采关注的是“瞬间”,当下瞬间无比重要,而海德格尔形成了一种以“将来”为指向的此在时间性循环结构。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在《时间概念》中的基本思路:“消逝”——“先行”——“向死而生”——“将来时间”。一切都在“消逝”(Vorbei),这个没错,但如何理解“消逝”?只是线性的一去不复返的流失吗?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消逝”理解为一种“先行”呢?这可以说是哲思上的“脑筋急转弯”。传统“线性时间”观认为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在消逝,不可阻挡,无可挽回。但这个“消逝”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把它理解为“先行”?海德格尔的思考从这里开始,因为人是一种向着将来生活的动物,“先行”到将来去,甚至先行到死亡中去,到极端的可能性中去——人是一种可能性的动物。所以“将来”这个维度凸现出来了,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是相当高明的,恐怕要比尼采高明些,尼采只知道“当下/瞬间”,试图把“当下/瞬间”概念永恒化。海德格尔则不然。海德格尔追问,什么是时间?时间是通过对“将来/未来”的“定向”和对“将来”不断地“先行”而发动起来的这样一种三维结构,也就是我所谓的“圆性时间”。其中含有这样一种逻辑:我们如何来面对“消逝”,面对我们的不断“消逝”和“流失”?海德格尔说要“先行”,我们“先行”到生命的可能性中去,先行到最极端的可能性即死亡中去,只有这样,生命整体的意义方能实现,才会显示给我们。海德格尔这种时间性理解,我们可以把它叫做“将来时间”。大家要注意,将来之维的开启太重要了,一个人如果对可能性、对将来失去展望的能力,那就意味着走向自闭症。自闭症就是人们不能对未来开放了,对自己的将来失去了信心。

我们已经看到,在时间问题上,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思考有同有异。尼采着眼于“当下/瞬间”,而海德格尔着眼于“将来/未来”。尼采转向了艺术和创造性活动,而海德格尔在前期哲学中更加重视此在实存经验和实存结构。但两者都肯定一点:时间是圆的,时间不是直线的。后期海德格尔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叫做我认为这个概念肯定是从尼采的“瞬间”(Augenblick)发展来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1927年)时期几乎绝口不提尼采,但他肯定已经读了不少尼采,可能是故意不说罢了;到《哲学论稿》(1936—1938年),海德格尔开始在弗莱堡大学讲尼采(此后连续讲了十年),尼采的影响已经十分显赫了。在海德格尔《哲学论稿》里首次出现的,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传达,英文译成site of the moment,我试着把它译成“瞬间时机之所”。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以这个概念,海德格尔是要从尼采出发思考一种新的时空观,他名之为“时—空”(Zeit-Raum)。

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中说:“时间与空间本身乃源自时—空——比起时间与空间本身及其计算性地被表象的联系来,时—空是更为原始的。”这话的意思不难理解,意思是说,“时—空”原本不分,后来被分割开来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是从那个原初的时空不分的状态衍化出来的。现在我们都采纳了科学的、物理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我们被科学化了,我们多半只知道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空间是长、宽、高三维,时间是线性的一维。它们都是可测量的、可计算的。我们并不反对可计量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我们的日常思维被这个时间和空间概念所占领了,但我们要想一想:这是唯一的和根本的吗?还有别的可能性吗?有非科学的时间和空间经验吗?如果没有了其他的可能性,那么我们实际上都会变成机器人,用不着再造什么人工智能机器人,我们自己就是机器人,只剩下了测量和计算。艺术人文学科就都不要了,直接在理学院里设一个教研室或者实验室就行了。我们当然不会这样想,我们也不能忍气吞声,我们是要抵抗的。我认为,尼采和海德格尔的哲学就构成了一种抵抗的势力。

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中提出,“时—空”原本不分,后来被分割开来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是从那个原初的时空不分的状态衍化出来的。

海德格尔说,“时—空”是一种神秘的“开裂”(Erklüftung),就是尼采那里说的“碰撞”。我觉得他们是故意用这种令人紧张的词语的。如果要进入现代哲学和现代艺术,我们一定要理解这一点,一定要摆脱古典和谐、理性和规则的思维习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为什么如此重要?是因为他首先告诉我们,艺术的本质不在于和谐、理性和规则,而在于紧张、冲突和斗争。这就是现代性美学。以前和谐、规则的审美标准已经不再是我们主导性的审美经验了,不再适合我们已经变化的经验方式了。尼采说“碰撞”,“碰撞”很重要,要是生命中没有“碰撞”的张力,那还有什么力量?还有海德格尔说的“开裂”,说裂开了而不是说弥合了。到底什么东西裂开了?是神秘的“时—空”裂开了,是“时—空”的“之间”,但这种“开裂”不是指时间与空间的分离。

海德格尔为什么要说“时—空”?我们先来看时间与空间的分离传统。传统的时间和空间概念都是很自然的,都基于自然生活世界的物经验。这个太自然了,物的运动或者物的形态,它的长宽高的结构,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近代物理学把这种自然的时间经验和空间经验抽象化,把时间线性化、维度化,时间成了一维的直线,如上面所引的牛顿的说法,是“与外在的东西无关的”“绝对时间”;进而又把空间三维化,成了三维的“绝对空间”,同样地,牛顿说“它自己的本性与任何外在的东西无关,总保持相似且不动……”这种科学的时间和空间观已经成为全人类的习惯思维。科学史上根本的质疑来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爱因斯坦认为,我们不能把时间、空间、物质、运动分开来,没有绝对时间,也没有绝对空间,时间和空间是相对的。而尼采和海德格尔从另外的角度已经达到了这种思考。

那么,怎么来理解这样一种“时—空”不分,这种不分的“时—空”、本源性的“时—空”呢?下面是我的初步理解。海德格尔是在《哲学论稿》中提出这个思想的,但这书实在太奇怪了,我作为译者也还没完全弄懂。什么叫《哲学论稿》?这个书名表明,作者写好了一本书但不知道取什么书名,于是叫了这个名。20世纪两大哲学家的两本后期代表作,差不多起了同一个书名,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叫《哲学研究》,在海德格尔那里叫《哲学论稿》。这事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他们之所以连个书名都取不出来了,是因为旧哲学气数已尽,而他们做的是另外一种新哲学,用传统哲学的方式已经无法命名了。而且我们看到,这两本书都不是体系化的,而是碎片化的,都是由300个左右的片段和笔记构成的。这是哲学和思想的“命”,我这里就不展开说了。总之我认为,海德格尔的《哲学论稿》是20世纪最神秘的一本书,特别不好懂。我试着来理解其中所谓的“时—空”(Zeit-Raum)。比如其中有这样一段“鬼话”:

“时间—空间乃是本有之转向轨道的被居有的开裂,是那种在归属性与召唤、存在之离弃状态与招呼(存有本身之颤动的战栗!)之间的转向的被居有的开裂。切近与遥远、空洞与赠与、激昂与迟疑,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从通常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出发而得到时间—空间上的把握,相反地,在通常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中蕴含着时间—空间的隐蔽本质。”

这种非哲学、半诗性的思想表述当然是令人崩溃的,我得承认自己虽然知道其中暗示的意义方向,但没有充分的能力把这种暗示明确地转述出来。所谓“本有”(Ereignis)即“存在之真理”,是后期海德格尔用来替代他所思的“存在”(Sein)的,其实依然可以理解为“存在”;而所谓的“转向”(Kehre)同样是一个关键词,是海德格尔所思的“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现象,这里指的是“另一个转向”即从形而上学(所谓“存在之离弃状态”)向“另一开端”的“转向”。可见海德格尔所思的“时—空”是“另一个转向”的时空经验,甚至可以直接说是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时空经验,这种经验必须破除“通常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

这个“时—空”不分的“时”和“空”意味着什么呢?以我的简单理解,“时”就是我们此时此刻正在承受的这种“流逝”,这种“流逝”是往外推移的,海德格尔说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移离”(Entrückung,removal unto),用前期海德格尔的说法,也可以说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绽出”(Ekstase)。另一方面,如果说“时”是一种“外推”,一种“外化”,一种由近及远的出离,那么,“空”就是一种“内推”,是一种由外而内的“内化”,海德格尔用“迷移”(Berückung,charming-moving-unto)来加以描述,实即一种由远及近的吸引。比如我在做讲演,在座听众友好地看着我,毫无敌意,这个“空”的推移就比较好,是一种吸引,相互的吸引;但如果大家用一种紧张的、慌乱的、恐惧的目光看着我,那么这种推移就比较麻烦,对我构成一种巨大的压力,在这个压力下我是会缩小的。所以,这里有一个“时—空”不分的“时”和“空”,这个“时”是一种往外走的“流逝”,而“空”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吸引和压力。这是海德格尔想讲的“时—空”,是在一个具体的语境里面真实的发生,是所谓“移离”与“迷移”共属一体的发生。我们似乎也不能说,这个“时”是主观的,这个“空”是客观的,在此时此刻发生的还没有主客之分,我们承受着“时”意义上的流逝或外推,以及“空”意义上的引和压或者外推,这才是最原初意义上的“时—空”。

人在“时—空”之“瞬间”中承受这种内—外与外—内的推移——外推和内推。这种向外与向内的推移是一种在此时此刻一并发生的,也可以说,外化—内化,出—进,流失—接纳,这样一些“之间”关系是在此时此刻一并发生的,这样的“之间”就是我们实际承受的“时—空”。海德格尔在“时空”中间加一横来表明这种“之间”关系。我们大概可以说,传统意义上的时间和空间是被抽象的线性维度,而“时—空”是要承受(tragen)的,是要我们自己“扛”着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承受这种“时—空”,它是具体的,“时—空”意义上的“时”的流逝和外推,以及“时—空”意义上的“空”的吸引和压力。它们是我们当下“扛”着的,或者说“受”着的。这种原初的时空经验是无以言表的,是不无神秘的。总之,海德格尔的大致想法是,传统被维度化的“线性时间”和“抽象空间”不是原生的,而是衍生的,是从他所谓“时—空”即生活世界中真实发生的具体的、整体的“时—空”经验中派生出来的。


四、新生活世界的时空经验

现在让我们来做个总结。我上面讲了,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型的、非线性的时间理解,一种专注于当下时机化生成的“圆性时间”观。“瞬间”(Augenblick)是过去与未来的“碰撞”之所,是创造性的“瞬间—时机”。所谓“圆性时间”不是自然人类的时钟时间,也不是科学(物理)计算的时间,而是艺术创造的“时机”——其实这里不应该说艺术创造,而毋宁更是在“人人都是艺术家”意义上来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创造性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这种创造性时机。只要“时机”合成,个体生命是可以通过奇异化和差异化的创造性活动获得意义的。艺术的形而上学性由此获得重新确认。

接着到了海德格尔,他所谓的“瞬间时机场所”是一种原始的瞬间—时机(Kairos)与位置—空间(Topos)一体贯通的“时间—空间”(“时—空”)。这里我用了两个希腊文,一个是Kairos,另一个是Topos,即“瞬间—时机”(Kairos)与“位置—空间”(Topos)。这种“时—空”意义上的空间不是物理学的抽象的绝对空间,而是“位置空间”,一个物体放在那儿就有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就是它的空间,所以空间是多样的、具体的,每个物体都有它的空间,都有自己的Topos,这种空间是不空的,而是“实性的”,所以也许可以称之为“实性空间”。“瞬间—时机”与“位置—空间”连在一起,就叫“时间—空间”(Zeit-Raum),一个“时—空”相通的境域,一种本源性的未分化的“时—空”。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就是存在之真理(“本有”)发生的原始境域;我认为,这也是人在生活世界里的实际处身承受。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都在担着扛着,我们担着扛着,我们才能活下来,然后我们才可能进行时间和空间抽象,才能测量和计算时间和空间。我首先要承受着,要是我承受不了了,扛不下去了,这时还去计量吗?计量还有意义吗?这一点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哪个是更为原本的?这实际上又回到了前面讲过的康德和哈曼之争,到底是艺术更原本还是科学更原本?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说的是每个人在生活世界里实际的处身和承受。

时间为什么是圆的?现代哲学和科学已经作出了证明,但实际上更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个体对自己生命的经验,对自己生活世界的理解,这才是最重要的。就是说,我们每个人要自己去经验,在经验中证明,这个经验和证明的过程也就是每个人生命的展开和完成,这才是关键点所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经验和世界经验是个体化的、差异化的,我们根本就不可能一样。为什么我们今天还需要哲学和艺术?原因之一是现代技术工业正在把我们变得一模一样,变得毫无差别。世界已经被抽象了,物已经被同一化了。我们已经离开了自然生活世界,面对的是一个完全同一化、同质化的机械世界。这时候我们的经验就飘起来了,无法落地。尼采哲学为什么有力量?我认为他始终是要告诉我们,实际上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每个人自己的,必须自己去“扛”起来,就是刚才我说的“承受”,我们要去“承受”,“承受”是第一位的,后面才有其他的经验,诸如科学的经验、物理的经验等。

下面这个问题是我向自己提出来的:圆性时间和实性空间是技术生活世界的时空经验吗?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在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有一个前提,即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或者说还在发生一个变换,即自然生活世界向技术生活世界的转换。传统的宗教、哲学、艺术都是自然人类的精神表达方式。但我们今天不管在精神还是在肉体上都被非自然化了,在两个多世纪的工业化进程中,人类的生存环境已经全面恶化,我们的身体已经被彻底改造了,今天的人类已经不是100年、200年前的自然人了。肉身如此,精神亦然,我们的精神已经被规划、被计算、被数据化和网络化了。今天我们还离得开手机吗?手机不但比任何工具更重要,比书本更重要,甚至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两个多世纪的工业化进程,人类已经被彻底改造了,我们的精神已经被规划、被计算、被数据化和网络化了。比如,手机不但比任何工具更重要,比书本更重要,甚至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假如上面这个说法是成立的,即人类已经开始从自然人类文明向技术人类文明过渡,那么我们就要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今天需要什么样的时间和空间经验?因为时间和空间经验是人类生活世界经验中最基本的要素,其他经验都是以时间和空间经验为基础的。而且我们已经说过,线性时间观和抽象空间观是自然人类的时间和空间经验,差不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间和空间经验,那么,我们要考虑一下我们今天的主题了:何种时间和空间经验构成我们新时代的、新人类的、新文明的时空经验?是我们从尼采那引发出来的“圆性时间”以及从海德格尔那里阐发出来的“时—空”吗?

根据我上面的讨论,尼采和海德格尔对于时代和文明大变局以及相关的时空经验之变显然是有清晰意识的。尼采借助于与“末人”(被技术化的“最后的人”)相对的“超人”概念,表达了他的“未来人”理想,认为人类需要一种力量来节制今天的技术化进程,恢复我们的自然性。这种力量是什么呢?在尼采那里就是艺术和哲学,“超人”显然也与他所谓的“艺术家—哲学家”类型相关。“艺术家—哲学家”作为肉体当然也在不断地被技术化——被规划和被计算,但这个理想的类型传达了人类的一种抵抗,要抵抗不断加速的技术化,不能就这样放任下去,不能放任自然人类的非自然化进程,不能放任技术工业把每个物都同质化,把每个人都同一化。如我所言,保卫个体自由是艺术与哲学共同的未来使命。所以,面对不断被技术化的自然生活世界与需要自然化的技术生活世界,尼采提出了自己的“超人”理想。这个“超人”是权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所要求的,是存在者整体之真理的承担者。也许在这时候,我们才能够理解海德格尔的一个说法:“因为只有在对超人的展望中,相同者之永恒轮回的思想才能够结出果实。”而最早由尼采启发出来、由海德格尔进一步展开的本源性的“时—空”经验,理当被理解为“超人”重获自然性的动力要素。我们必须要有这种本源性的“时—空”经验,让我们以“超人”的方式去承受这个被技术化的生活世界。

艺术和哲学的使命是什么?现在回过头来看,20世纪初由胡塞尔发起的现象学使欧洲哲学得以重启,并且开创一种关联性思想方式。这就为一种新时空经验的生成做了准备。关联性思维的生成和发育是现象学之后西方哲学和艺术的最重要标志。传统欧洲的超越性思维——哲学—科学的形式性思维和宗教的神性思维——已经抽空了自然人类的生活世界以及生活世界经验,我们只拥有一个抽象的疏离的世界了。现代哲学旨在破除“线性—计算时间观”,开启一种“圆性时间观”;当代艺术旨在破除“几何—抽象空间观”,开启一种“具身空间观”。时间和空间在这个意义上是一体的,现当代的艺术和哲学实际上已经是“哲学化的艺术”与“艺术化的哲学”。我们也可以说,主要由现代思想开启的新“时—空”观——圆性时间与实性空间——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它在哲学上开启了一种关于时间和空间以及我们的生活世界的更原初、更本真的经验,这种经验更多地在战后的当代艺术中获得了回响。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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