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细密画杀人事件
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既是本畅销书,也有诺贝尔文学奖桂冠加身,但一直以来因为长达近六百页的厚度和陌生的文化背景迟迟望而却步。因为萌发了对土耳其文化的兴趣,竟也很快的读完了这本,发现这算得上是一本奇书。
帕慕克诺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1998年出版后横扫了美、法、意、德各大文学奖项,其中包括当今奖金最高的都柏林文学奖,并最终以此问鼎诺贝尔文学奖。
伊斯坦布尔——文明交锋之地
在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中,千年帝国拜占庭的陷落被他从众多茫茫历史的瞬间中取一瓢饮,作为人类历史的一个重要节点,1453年奥斯曼帝国血洗拜占庭之都君士坦丁堡,昭示了煌煌罗马帝国的陨灭,君士坦丁堡正是土耳其现今的伊斯坦布尔。
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金角湾的大城——君士坦丁堡
电影《征服1453》
地处欧亚大陆之交、巴尔干半岛和安纳托利亚半岛的土耳其在地缘上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它既是东西方文明的中转站,又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冲,也是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比邻的窗口。
身处亚洲,经济政治是欧洲模式,作为一块文化上的飞地,土耳其被排斥在欧洲大陆的边缘,同时它又承载着奥斯曼帝国横跨亚非欧三大洲的辉煌历史,这种局外人和昔日遗老的悲凉,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细密画的秘密
如果你问我这本书讲了什么,我会告诉你:这是一个关于谋杀的悬疑故事。也会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同时是一场关于伊斯兰细密画艺术的展现和终极探讨。这一切都由一桩宫廷细密画师的杀人事件开启。
在西亚的伊斯兰古文化中,细密画以波斯最为著名,这是一种追求极致精细的艺术,在书籍或手抄本的插图、扉页中,盒子、镜框、宝石和象牙的装饰品中以极细腻繁复的方式画出,内容多为传说故事、风俗文化、花鸟走兽。
16世纪上半叶的泥金装饰手抄本
你一定会惊异于这种画的精致风格,宝石磨研的颜料、黄金的镀饰,它耗费了无数画师的人力,体现了高超的匠艺。但据《古兰经》的传统和伊斯兰的教义要求,细密画是不能有风格的,这是细密画的第一个奇怪的特点。
所谓的无风格,就是画师必须严苛的复制传统,人物都是圆脸、丹凤眼,且不能落下作者的签名,也就是说这些宫廷艺人终其一生的技艺训练都只是成为一个个绘画机器。
Funeral of Sultan Suleyman the Magnificent. 苏莱曼苏丹的葬礼
History of Sultan Suleyman 1579 (AH 987), Istanbul, Turkey. 苏莱曼苏丹史 1579年(伊斯兰历 987年),伊斯坦布尔,土耳其
第二,和大多东方的绘画艺术一样,细密画是不存在科学透视空间的,这种散点透视没有近大远小的焦点概念,比如即使你面前有一条狗,远方有一座清真寺,也不能把狗画的比寺庙大,因为这样是为亵渎。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细密画被要求展现真主的视角,在真主所处的维度中,世界一览无余的平铺在他无所不察的眼中,他无所不在,又不可见不可知,这也有了第三个特点,细密画是不能为真主造像的,不立偶像,是因为他太过全知全能,信徒没有资格去揣度、创造真神。
King Solomon and the Animals. 所罗门王与百兽
Lights of Canopus ca. 1595, India. 老人星之光 约1595年,印度
因为传统细密画承载了伊斯兰教义的要求,当宗教世俗化并与外来教融合时便发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这正是这场谋杀案的根源,且远比这要复杂。《我的名字叫红》,“红”又是谁呢?开篇“我死了,我是一具尸体”的叙述又是谁?这就涉及到帕慕克的写作技巧了。
二十种视角的故事
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觉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
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
—— 什克洛夫斯基(俄),以“务求新奇”、“陌生感”的文艺理论著称
我越发觉得一本优秀小说的阅读快感来自于某种复杂性,它营造了一种游荡在阅读之海的时间感、空间感中,可以纵深也可以扩散,在浸淫式的体验中一边困惑一边有所发现,以此来挑战作者虚构的把戏。
《我的名字叫红》中帕慕克最奇的写作方式是,为了讲一个故事他使用了二十多个叙述视角!
帕慕克花了六年时间收集各种历史故事,他说古代土耳其的理发师会兼职给男人切包皮,如果顾客给的钱足够他们还会给人拔牙。
而这确实是有历史依据的,在这幅中世纪欧洲的油画上,一个正在实施凌迟的处刑人正是理发师兼外科医生。
书中二十多种视角里可以分成两类,第一类是不同的人,有生人,甚至死人也会对读者说话,他们负责了叙事线索,包括:
一个死人(镀金画师高雅先生)、男主人公黑、蝴蝶、鹳鸟、橄榄(三位细密画师)、谋杀犯、姨夫大人(包括死去后的姨夫大人)、女主人公谢库瑞、谢库瑞的儿子奥尔罕(作者自己的童年化身)、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女仆艾斯特。
童年的帕慕克与妈妈,照片出自《伊斯坦布尔》,他把对母亲的爱和与哥哥的童年分歧都写进了《我的名字叫红》中。
你可以从另一人个的叙述章节中了解其他叙述者,会发现心理和行为的虚虚实实,每个人只看到他想看的,除了真相,也同时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真相。
而且不同的人会衍生叙述出与主线无关的故事,如对蝴蝶、鹳鸟、橄榄三个人的展现,是他们分别讲三个故事,这九个故事就更加丰富的书的层次性,包括各种王朝迭代的逸闻、亚洲传说轶事。
他发现一个人拿着蜡烛躺在自己床上。“你是什么人?” “我是死亡。” 老人说:“你只不过是一场我没做完的梦罢了。” 老人倏然吹熄了陌生人手里的蜡烛,一切消失在黑暗中,他爬回自己的床继续睡觉,然后又活了二十年。
——《我的名字叫红》中的一个叙利亚神话
更奇的是一些“非人”的物体也开口了,它们负责隐喻线索,且都出现在细密画中,包括:
一条狗、一匹马、红色颜料、一枚金币、撒旦、死亡、两个苦行僧、女人。
可以看到叙事者从动物,到非生命物质体,最终还有象征化的如撒旦、死亡。《我的名字叫红》的书名来源正是一种拟人化的红色颜料,红说:颜色不是被知道的,而是被感受到的。
红色的颜料在被制出后,就想象自己被被用在画上,与其说是被用,不如说它在渴望自己去赋予其他事物意义,以自己去定义世界。
“红”发展成一种广义的概念,它希望自己具有一种自由意志,达及只属于自己的完满,于是希望被画师所用,于是颜料产生了思辨,在等待被使用时,“思索身为红色的意义。”
联系到书中无处不在的宗教观念,“我们无法向一个看不见的人解释红色”,正如“不信教的人称自己看不到真主。” 红色的颜料想象着自己命令着这个世界“变红!”正像是伊斯兰信仰的权威。
东方精神的衰亡
《我的名字叫红》的体系一层包裹着一层,不仅仅是二十个叙述角度,整体还可以分为四条线,包括两大派系、三个画家、九幅画、一段爱情,每个故事又穿插了十几个传说怪谈野史,这本身就像是一副复杂的细密画。
帕慕克文集
A.主旨线——两大派系
书中最大的终极矛盾其实是东方与西方精神的水火不容。
细密画代表伊斯兰教义,主张平面铺陈的散点透视,拒绝风格化。东方之画并不真实,但因其形而上的精神意义使时间停留下来成为永恒。
西方法兰克画派代表西方,以立体的焦点透视展现实在世界,主张多样化。西方之画以真实为基础,但因为忠于写实而失去了时间感的韵味。
我们要拐进一条街道:若是在法兰克绘画中,便会走出图画和画框外;若是在细密画中,将还是处于被安拉俯瞰的位置;若是在一副中国图画中,将被困住,永远也走不出去,因为中国的绘画可以无边无际的延伸。
——《我的名字叫红》
书中的人物也分为两个阵营,没有绝对的对错,甚至迷失在这种观念的冲击下在两大阵营前游离。
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坚持古老的细密画传统,不惜把凶手嫁祸于他,为的是传统宫廷画艺得以存续。认为色彩与绘画的至高境界是一切了然于心,终极状态属于盲和黑暗,为了追求极致的艺术不惜刺瞎双眼。面对终濒临消亡艺术企图力挽狂澜,可悲可怜。
姨夫代表接受了法兰克画派的土耳其人,受命于为苏丹制作有西方风格的细密画,但却被守旧势力谋杀,成了东西方交融的牺牲品,可惜。
B.谋杀线——三个画师
作为案件核心嫌疑人的三位画师:蝴蝶、鹳鸟、橄榄也纷纷隐藏了自身的真实意图,但每个人都有自身的艺术抱负。
蝴蝶在他人的叙述视角里是个自甘堕落于金钱的人,但实际上他在三人中天赋最高,绘制廉价画换取金钱为了掩盖自己的才华免于政治旋涡。
鹳鸟对绘画的狂热可以让他奔赴战场去描绘真实的死亡场景,认为自己所崇尚的真实正是真主所展现的真实,但却遭到质疑:凡人无法画出真主眼中真实的世界。此时对于真实的追求已让他偏离了传统细密画的要求。
橄榄深受细密画情结影响,流连于往昔传统的辉煌,也会念及儿时与蝴蝶等人孜孜学画的时光,他既渴望自己的画是独一无二的,又怕因为有了风格而触动细密画派的规则。
C.艺术与教派讨论线——九幅画
在一些非人的叙述体中,马、树、撒旦,包括前面说的红,都是在传达理念,它们以看似梦呓胡说般的方式传达了整本书的隐喻:
一棵树,法兰克绘画希望它成为树本身;细密画希望它成为树的意义。
一枚金币,法兰克人绘画时将它画成真币,铸造时却将它铸造成假币;土耳其人铸造真币,却画出不哪怕一枚像真币的金币。
....
这九幅画出自三画师之手,被挂在咖啡厅,咖啡被伊斯兰认为是会引起溃疡、疝气、不孕的邪恶饮料,咖啡厅这个场所也就代表着一个文明冲突的集散地,并遭到了原教旨主义者的攻击。画中的非生命体其实都是一个说书人扮演的,这使整部小说的叙述层次又深了一层。
D.爱情线——黑与谢库瑞的爱情
主人公黑一方面因为得到深爱的女人而完成自我的胜利,一方面也是细密画衰落的见证者,感受与相信造就了认知,但这真的可靠么。“chosen one”的自命不凡和对真主的一元神论信仰在伊斯坦布尔的老旧记忆逐渐褪色走向现代,慢慢沉寂,衰落……
《我的名字叫红》中的女性角色谢库瑞代表了整本书最世俗的一面,故事虽然发生在十几天内,但结尾的一段叙述则展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时间跨度,也以女性视角看到了人伦爱欲和尘世触手可及的幸福。
接下来的二十六年里(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挚爱的丈夫黑心脏病发倒在井边猝逝),每个中午,当阳光从百叶窗间渗隙透入房里时,我们就做爱,并且最初几年是伴着谢夫盖与奥尔罕的玩耍声,我们也总是称它为“给伤口抹药”。
——《我的名字叫红》
谢库瑞的自白在终章完成了一个最终的叙述维度建立,她把这些故事都讲给了儿子奥尔罕,这时候才发现整本书都是一个倒叙,终极的叙述者是长大后的奥尔罕。
奥尔罕·帕慕克把自己童年的记忆融入了历史故事,穿越到16世纪的土耳其,成了一个说书人,所有的层次的维度都在他一手掌控之下,把逝去的乡愁记忆和失落的土耳其文明信仰连在一起。
帕慕克的书房,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望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写作、读书
在欧洲文化非主流区域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以其宗师地位代言了当今欧洲文学的核心力量,作为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得到的颁奖词是这样的:在追求他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
“忧郁的灵魂”正是帕慕克根植于伊斯坦布尔原生环境的无限乡愁,“文明间的冲突交错”毫无疑问是土耳其地缘所承载的东西方文明与信仰的碰撞。而这个“新象征”既来自于他迷宫万花筒似的小说叙事方式,也以古老传统的土耳其细密画艺术贯穿始终。
《我的名字叫红》正以此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阅读视角和异域文化。那么到底谁是这场伊斯坦布尔细密画杀人事件的凶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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