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脑髓解剖记
高中时偶然看到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顺藤摸瓜找到芥川龙之介的原著《竹林中》来看。这可以说是最早引领我了解日本文化的源头之一。
“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诚实”,黑泽明让演员用台词说出了这个故事想表达的人性幽暗之处。
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知道无论黑泽明还是芥川龙之介,都是最能代表日本的扛鼎巨匠。
芥川龙之介另有一篇同名小说也叫《罗生门》,在京都破败的城门之下,战乱和天灾肆虐,一个老妇人将尸体上的头发拔下准备做假发,一个恍恍如丧家之犬的仆人此时立马产生正义感,他剥掉了老妇的衣服也去换了钱。仆人的道德优越战胜了恐惧、落魄,认为惩罚他眼中的失德者就能弥补自己的缺德。
《罗生门》取材于《今昔物语》,由鲁迅翻译最早翻译引入中国,借黑泽明斩获日本第一座威尼斯金狮奖而享誉世界。
罗生门本是平安京的城门,是见证了权力争斗之地,也是大将军渡边纲斩断妖怪茨木童子手臂的地点,慢慢的,罗生门神话成了现世和地狱的界门。
久而久之,在社会、心理、犯罪学领域,各种扑朔迷离、真假难辨的现象、不可靠的证词都可称之为“罗生门”(Rashomon Effect)。
芥川龙之介意外成了这个词的缔造者,人性的互相倾轧、人心的变幻莫测恰恰是他最钟爱的题材。诡异的小说创作、对世情的慨叹忧患、丰富的汉学修养,让这个“鬼才”作家的脑髓沟壑丰富、曲折幽深。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在题材上博通古今,读起来有种文化串联的快感,《蜘蛛之丝》《地狱变》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地狱里的释迦佛祖、梦中的大威德明王、战国时代化身西班牙传教士的魔鬼,中国历史中的隋炀帝、秦始皇、项羽、唐朝志怪小说里的书生也都被他提及过。
小说《女体》里芥川龙之介写一个中国姓杨的男子变成了虱子,在小虫子的眼睛里妻子的裸体壮观美丽,波德莱尔的诗歌《女巨人》里有写过这样的情形。
聊斋式的怪谈写法、日式诡异审美、唯美主义至上理念都让他的创作有着不少颓废虚无的底色,故而他有名句说“人生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在文体上,芥川颇有西方现代小说的特点,《竹林中》就是非常现代的写法,他突破了传统线性叙事的时空观,通过七个人的证词呈现出人物内心的复杂描写。他的文笔又兼具东方古典美学,读之能感受到深厚的汉学底蕴。
“一天,佛世尊独自在极乐净土的宝莲池畔闲步。池中莲花盛开,朵朵都晶白如玉。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时当清晨。
俄顷,世尊伫立池畔,从覆盖水面的莲叶间,偶见池下的情景。极乐莲池之下,正是十八地狱的最底层。透过澄清晶莹的池水,宛如戴上透视镜一般,把三恶道上之冥河与刀山剑树的诸般景象,尽收眼底。
——《蜘蛛之丝》,高慧勤 译”
在他虚无的人生观里也间或有被一些现实主义题材、穷苦底层良善之光照射的瞬间,《南京的基督》中芥川以说书人旅行作家的身份讲了一个宗教题材的奇情故事。
善良的妓女宋金花笃信上帝,为了家人被迫在秦淮河上卖身,她不幸感染了梅毒,有人说传染给嫖客就可以痊愈,金花始终不愿做害人之事。某天一个外国人出现,迷茫中的金花误以为是基督降临,在对上帝的崇拜幻想中她献出了自己的身体。
假基督不过是个流氓,他大肆张扬这场风流韵事,到处嘲笑妓女的痴傻。后来假基督染上梅毒发疯,金花的梅毒却莫名痊愈了。信者得救,金花虽然被骗,但却做了自己的救赎者,作家在知道真相后不忍告诉金花,也做了善待她这份纯良的守护者。
芥川龙之介自号“我鬼”、“澄江堂主人”,除了小说,他也写下《我鬼窟日录》《澄江堂杂记》《侏儒警语》《某傻瓜的一生》等大量杂文、散文、文学评论、格言体文字,很多都是非常私人的思考琐记,一些报刊连载专栏被命名为《肉骨茶》《八宝饭》《点心》,以吃食为名,聊的又都是文化艺术,颇为有趣。
从中更能看到芥川的涉猎之广,杜甫的诗、倪瓒的画、袁枚的《子不语》怪谈、莎士比亚、福楼拜、戈雅、卓别林,杂文里其丰富的思想反而能怯魅他“鬼才”、虚无颓废的标签形象。
久米正雄是芥川的好友,他曾给西方作家起过一些“雅号”,萧伯纳称为“笑迂”、易卜生称为“熏仙”、梅特林克称为“瞑照磷火”。明治时代汉诗人谪天情仙曾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小说概括成七言绝句,这被森鸥外收录在其主编的文艺杂志里。芥川把这些文化人的“行为艺术”都记录了下来,留存成历史。
可以看到当时人们对文化的热爱近乎中二,这种考据、训诂、解构的文人雅趣现在恐怕不复存在了。芥川曾用生发灵作比喻,说不文艺的人涂再多也没有用。
“文艺与阶级问题的关系,就像头和生发灵之间的关系。当然,若已有毛发,则不一定需要涂抹生发灵。再者,若是秃头,恐怕涂抹也没有用。
——《澄江堂杂记(一)·生发灵》”
芥川龙之介的文学思想很复杂,他是理想主义、人道主义、共产主义的,本人也命运多舛,生性胆怯、神经质,又常年受到病痛折磨,这让他心思十分敏感。
止庵评价他时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因为敏感,芥川龙之介是最早发现世界不一样了的那个人”。芥川既因为敏感而富有批判性,又带着怯懦的张狂。在《侏儒警语》里,他写过一些至今看来仍然很有道理的格言警句。
“ ·舆论通常是私刑,私刑通常也是一种娱乐。
·所谓危险的思想,乃是企图将常识付诸实施的思想。
·人皆共通的唯一情感是对死的恐惧。自杀在道德上评价不高,恐并非出于偶然。
——《侏儒警语》”
芥川曾自负地说:读完他的书会使人如厕时有瑞光显现、排泄时能拉出舍利子。从小说到杂文,打开这位文学家复杂的大脑,芥川龙之介那种掉书袋式的记录和个人化的思考不一定能被所有人喜欢,但也能一窥明治、大正时代文人的生活。他们都有单纯的文学梦,至少不会为了取悦大众去写文作画。
狩野芳崖、室生犀星、玉畹梵芳、松濑青青、高久蔼崖、河东碧梧桐、菱田春草、正宗白鸟,当时的文化人士名字都充满诗情画意,都有丰富的古典文学修养。夏目漱石可以信手拈来写汉诗,太宰治会写鲁迅的传记,芥川龙之介游历北京上海,与胡适、辜鸿铭会晤,那时的文化流动是自觉的、开放的。
在日本,芥川奖至今仍是代表纯文学奖项的最高荣誉,旨在颁发给新人作家,我恍然意识到,芥川龙之介对于他活过的那个世界也还很年轻,自杀前才仅仅三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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