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赠我蒙汗药
审美赠我蒙汗药
——读黄仲则诗
读《所思不远:清代诗词家生平品述》讲到诗人黄仲则,黄少时负有诗名,但家境贫寒,一生不得志。
他的诗绮丽缠绵、寂寞凄怆,擅用典故,多受李商隐影响,李商隐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东汉人刘郎入山采药遇仙侣,是一场道家玄学的艳遇,被演绎成情路不遂的万里空间阻隔。
黄仲则把这种空间降维,写道“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蓬莱仙山成了屏风上的画,空间被挤压成平面实体,与佳人的缘分转过屏风就散失在渺渺茫茫的画面之外了。
又如“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银河和红墙一样遥不可及,红墙中或许就是相思之人所居之所,为了这种痴念,诗人在星辰风露中呆呆站立,黄仲则留下的是一种悲情美学的文学图景。
数年前看黄仲则的《绮怀》诗,一词一句极易“勾引”起年轻人的情绪。其中一首给我留下过眼前一亮的印象。
生年虚负骨玲珑,万恨俱归晓镜中。
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孙香草年年绿,阿母桃花度度红。
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
其中化鹤的典故出自《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这个先秦时代“变形记”的传说颇具画面感,远征军战士变成了猿猴、白鹤、虫子、黄沙,古老的典故在提供教化意义之余,描摹出一番现代人想象力以外的奇幻景象,宿命之感油然而生。
美人如虹的典故出自《江表录》,“首阳山有晚虹,下饮溪水,化为女子。明帝召入宫,曰:‘我仙女也,暂降人间。’帝欲逼幸,而有难色,忽有声如雷,复化为虹而去。”彩虹垂落在山间旁晚的溪边,犹似口渴欲饮,自然景观拟人化成巧笑盼兮的女子,多么浪漫的画面。帝王召其入宫临幸之,仙女复化虹而去,天地造化之物岂能受人间拘束?
无论是君子化鹤,还是美人化虹,都是人世不常得见、无法长存的念想。黄仲则感叹一身才气的玲珑骨骼只能随着过往爱恨忧愁映在镜中,一切都是虚幻,佩戴香草的王孙贵公子代代不绝,昆仑王母的桃花在神话传说里从未凋零,这都是不属于俗世的奢望。
黄仲则也敬慕李白的潇洒,在《太白墓》中写“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谪仙已去,才情零落成残膏剩馥,人间却仍是一片沉沦。看来对偶像的精神膜拜,不如自己幸福。
文如其人,此话不假,一个人的命运必然影响他的写作气质,他也曾想振作精神、抖落颓气,写下“为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
这些终究只是一场精神自救,疗效甚微,权当作一时一刻的安慰罢,不是文章不好,是写文的手冻于饥寒、心充塞情爱不遂的苦闷。
读《桃花扇》时还看到一句话“早岁清词,吐出班香宋艳;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这是在说才学,也可联系到日常气质。班固和宋玉的词华美艳丽,是年轻人喜欢吟咏的,年纪还轻时的人儿都喜欢追逐美丽事物。
苏东坡和韩愈的词豪迈壮阔,如海如潮,是中年人养浩气后的写照。人当壮年时,不再对华丽之物感兴趣,也不能流于浮滑,应开阔心胸,以豪迈之气傍身,才可弥补心气衰竭的颓势,这是一种理想状态。
再说回文学里的种种诗意图景,无论是李贺的病弱、杜甫的苍老,还是小林一茶的无常、石川啄木的酸楚,抑或是海明威的心灵创疤、菲茨杰拉德的繁华散尽。对于文学和作家的共情我们已付出了不少,只是总想从中看到一些超越个体经验的东西,看一人书写,可达月印万川之境界,而不是“生年虚负骨玲珑,万恨同归晓镜中”的顾影自怜。
美不是蒙汗药、不是麦角二乙酰胺致幻剂、不是曼陀罗花,审美好像也不是为了提炼出无常虚幻这样的伪哲学感悟。无论是诗、画、文字、影像,在审美的迷宫中,要远离魔魅的诱惑。
我们在阅读时不仅看书,还是在看人。与判定诗的良莠相比,从诗中窥见作者的人生境遇,更多了一层阅读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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