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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锅里——父亲留下的那口锅(下)(诸炳兴)

2017-09-03 作者:诸炳兴 知青情缘





    父亲将“钢帽锅子”买回来后,家里就开始改用煤球炉了,同时,也让我们少了许多捡柴烧火的事。但是,煤球炉是每天早要生火的。一开始都有大人们生炉子,爷爷早上起得特别早,一般都有他生炉子,他可是全家生炉子的第一代师傅了。每天,天色刚亮,爷爷已用“钢帽锅子”烧好一大锅开水。等待全家一个个起床。夏天,他把水烧开,泡好一大壶的茶;冬天,我们起床都有热水洗脸。年深月久,爷爷也老了,大人也忙的无空了,于是我们也长大了,大家争强好胜地抢学生煤炉。生煤炉需要柴爿,我们就到处去捡木柴,谁家盖房做家具了,我们就去把锯下来的零碎木头边角料捡回来,放在箩匡里,用来生炉子。


     又后来,我们感到欣喜欲狂的是,煤球炉改成了“洋封炉”,为什么带个“洋”字,至今,我也无法考证了。其实,就是到晚上可把下面风门封掉,早上打开,炉子还不会熄火,也许这种方法是学外国人的。这样就省得每天生煤炉了,我们又可睡懒觉了。


     一般人家都用的是煤球来生火。有的人家为了节省,买来煤灰,将煤灰拌上水,自己做煤球,像捏汤团一样一个个捏出来。我们兄妹几个都会做。接着煤饼的问世,让生活品质提高了一个层次。煤饼可以码得整整齐齐,令人耳目一新,而且火头旺,燃烧充分而持久,很快就获得了人们的青睐,迅速地风靡大街小巷。不久,煤饼就成了紧俏货。不多时,每户发了本煤球卡,按照每家人口多少,分别为大、中、小户,每月计划供应。每个月,父亲要去煤球店买回计划供应的二三百斤煤饼。


早晨烟震腾腾生煤炉

 

     那时候,我们买煤球要去坐落在中山西路虹桥路,我跟父亲去过,那店里的工人都象非州人,他们白眼珠和牙齿显得特别白。看了有点吓人。店里有个胖女人,就她脸面白点,整日坐在破办公桌前,也算是个领导人,负责记煤球卡,收钱和发货。做好的煤饼整整齐齐地装在塑料筐里。外间放做煤饼的机器,机器当时看起来很巨大,又黑又脏,到处是煤灰,那两台机器成天发出“哐哐哐”冲压的轰隆声,用现在的话听“噪声扰民”,但那时,周围的居民居然都习以为常,那是计划经济的年代,殊不知在他们心目中,这两机器简直就是“衣食父母”,试想,没它们可怎么过日子啊!哪天它们罢工了,大伙儿家里就要没火烧饭了!所以,再好的铁锅,也要靠这黑糊糊的煤饼去燃烧,煤饼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缺的重要依赖。再脏再噪,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那时,我们兄妹几个还小,有一次我把妹妹带到煤球店,她看到里面的“黑脸”,被吓哭了,以后妹妹稍有耍闹,我就用“带你去煤球店” 来吓唬她。

  

      煤饼生意好的时候,会造成供不应求,不一定去了马上可以买到。居民们还要煤饼店里排队,我们都要上学,没时间在那里等候。大人们怕影响我们的上课时间,所以,父亲再忙,买煤饼的事总由他一个人去。

 

造反派把家抄得一干二净,还要挖地三尺。

 

      我中学毕业,文革开始,我还住在学校,混在同学们一起,参加宣传队“闹革命”,很少回家。

 

     有一天,我回到家,正碰上造反队敲锣打鼓去我家抄家,他们戴着红袖章,他们大都是考不上中学的留级生,有的还是我小学的同学。他们横眉立目,气势凶凶,把我家里所有的房间,都翻得乱七八糟,连地板也被撬了,真是挖地三尺!母亲带了我们兄弟姐妹,卷缩在墙角,呆呆地看着他们直打抖颤,含着泪,抽泣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抢走了母亲陪嫁的首饰,连我的老师送给那些苏联画家列宾的画册,也当成黄色书刊,扔进了熊熊火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抄得一干二净。有人拿着爷爷店里的账本,大叫这是“变天账”。还有人拿着我家汽车上的一个电喇叭,高高举起,嘴里叽里呱啦叫嚷着:这是发报机……。

 

    也许是这次造反派抄家,掌握了这些“证据”,从此,更大的灾难降临到我家,父亲脖子上挂了“反革命”的牌子,被经常批斗……。


    真是祸不单行!又一件事情被造反派们栽赃陷害,使父亲背在身上的莫须有的罪孽, “罪上加罪”……。


  造反派批斗“反革命分子”。

   

     那一次,听人说,近几天煤饼供应紧张,还要排队,父亲又忙不开手,家里人又多,怕煤饼供应断档,影响全家老小正常生活,结果,父亲急了,马上去煤球店,苦口婆心与煤球店的领导商量,说是家里小孩多,万一断了煤,家里就麻烦了,得到煤球店胖女人的同情,同意把两个月的煤饼计划,一起买回家。


     谁能料到,买煤饼的这鸡毛蒜皮小事,被造反派向他们的“革委会”汇报,引起了激流巨浪,结果酿成“滔天大罪”!当天,他们就把“抢购煤饼”、“投机倒把”这顶莫名其妙的帽子扣到了父亲的头上。


     父亲被戴上用纸做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反革命份子”牌子,拖上了卡车,站在车箱前排,后面站着的造反队,他们铁青着脸,杀气腾腾,手里挥动着“红宝书”,扩音喇叭嘶力竭地高唱着语录歌,叫喊着“革命口号”,敲锣打鼓,以强凌弱,沿着虹桥镇大街小巷,开始游街批斗,一时风起云涌,不可收拾。……。

 

开车游街

                                               

      那时,我常在外面给单位画“红海洋”、画领袖像,工作很忙,很少回家里。一天傍晚时分,有人偷偷地来到我画画的单位找我,悄悄地告诉一个亥人听闻的消息:说是今晚大操场上要召开批斗大会,所有“牛鬼蛇神”都要上台,听说造反派找来了柏油(沥青),准备在批斗的时候要烧热了涂在“黑六类”头上,让“黑六类”无法洗掉,永远是黑……。


  我父亲年轻时的照片

     

       带信人还透露,今晚执行批斗会的造反派中,有两个还是我小学同班同学,让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我去了也许他们会“心中有数”,手下留情,放父亲一马……。


      我听后,心急如火,这帮家伙丧尽天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立马收拾好绘画工具,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骑着自行车,急如星火向家驶去……。


      来到家里,门紧闭着,我急匆匆敲开门,只见兄弟姐妹们围在母亲旁边,都哭成了泪人,小妹哭着告诉我:今晚批斗会上,造反派要用柏油涂在爸爸头上!我点点头,摸摸小妹的头,回答她,我已知道了,又劝妈妈别再难过……,转身对着兄弟们大吼:哭有什么用?你们跟我一起去大会场,看看他们怎么给爸爸涂柏油,看看是谁涂的?


     我们兄弟四人挤进了人群,只见台上站了一长排“牛鬼蛇神”,胸前挂着各自的牌子,厚厚的木牌子上,用毛笔歪七扭八写着“地、富、反、坏、右” 的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着叉,牌子用根细铁丝挂颈上,铁丝紧紧地勒进了脖子的肉里,个个90度弯着腰,父亲站在台的最右边,我看着父亲,他低着头,两眼直盯着脚前那一小块地方,不停地还闭上眼睛,始终不敢扫视在场的所有人。他深色沮丧,满头大汗,脚也不停的在抖颤。小弟告诉我,父亲连晚饭都还没吃,就被造反派带来批斗了,我听着心如刀割,泪往心里流……。


      高音喇叭里有人在清喉发声了,一个女的用洋泾浜普通话,声嘶力竭地读了段毛的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发言人在台上一番慷慨陈词,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了那些被捆绑的人,个个面无表情,止不住瑟瑟发抖。然后批斗大会正式开始,那些外貌吊儿郎当的造反派,手臂上戴了绉里巴几,如牛屁股里拖出来的红袖章,跑到台上,时不时地把挨斗人的脑袋往下摁,父亲个子高些,那家伙人矮,手够不到……。


 戴高帽批斗

 

     在一阵纷纷扬扬叫喊声中, 挨斗者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 这时, 我见有人拿了口” 钢帽锅子” 上台, 一下子往我父亲头上盖去, 多重的铁锅, 父亲怎么受得了? 我怒目而视,拳头捏出了汗, 牙齿都咬出了” 嘎嘎” 的声音, 旁边还有个年长些的人, 喜皮笑脸地用根棍子敲着铁锅, 发出咣咣的声音, 夹杂着阴阳怪气的奸笑声, 真让人恨之入骨……。


      这时,造反派要求,被批斗的人往板凳上跪,只见他们战战兢兢一个个往上跪。可能是裸露的膝盖承受不了板凳的硬度,有人跪了几下都没跪上去。几个造反派更加愤怒了,他们一起动手架着没跪的人,强跪了上去。围观的人,有的叫好,有的暗暗对那人表示同情。叫好的人都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种坏人,斗他活该。


     突然,一个家伙手里真的提着沾了冒着热气的柏油刷子跑上台,在父亲边上那个挂着“坏分子”牌子的壳顶老头的头上刷去……,热柏油顺着额头一直往下流,脸上、胸前,一直流到了下身……。听大人说,这个“坏分子”被批斗,完全是因为他在一个不该说那些话的场合,说了给自己招来是非的话。他跪在板凳上被批斗,由于承受不住那份痛苦,不自觉地从板凳上倒了下去。刚刚跪上去,一个年轻人不知出于何故,狠狠踹倒了板凳,那人一下子跪落在地,两个膝盖瞬间便流出血来。


    围观的人一下子唏嘘起来:哎呀,这样太过分了,台下嘘声一片,我也听到身后的一位老奶奶轻轻地叹着气。转过身一看,是我家的邻居老婆婆,我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低声嘀咕了几声,我不敢吭声……。


     这种批斗会,其实就是“长造反派之气”,毫无实质“罪行”的揭露,翻来复去,“穷人吃尽头,富人剥削穷人,提高阶级警惕,防止阶级复辟……”。炒着一锅冷饭,绞着一锅烂粥。


     父亲的头钻在铁锅里,只听到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吼叫声,什么也看不见……。


     散会了,父亲站直了身,老半天移不开步,他的脚已跪僵了……。这时,我们上台去,搀扶着父亲,慢慢地一步一步,踏着黑夜的路往家走去。


    这时,有人帮母亲带信来,开会前,造反派在我家拿走的那口铁锅,听有人说是拿去熬柏油的,母亲急了,如真的熬柏油了,这锅明天还怎么做饭啊?


   正在此时,又有好心人告诉我们,刚在戴在父亲头上的那口铁锅就是我家的。我转身回到会场,在台下的角落里找到了我家的那口铁锅,我提着这锅,越提越重,心想,是我家这口锅,让父亲逃过了一劫,没让他们在头上乱浇热柏油……,而且,也没用来熬柏油,明天,母亲还可用这锅给我们做饭!……。

   

   时间跨度五十多年了,回想起那些苦不堪言的岁月,仿佛还在眼前。当然,这一页早已翻过去了,迎来送往,我们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生活就象春天的花儿一样甜蜜。

 

     新房已布置一新,翻了老黄历,待等黄道吉日,乔迁新居。


    老母亲从敬老院带口信给我,按照本地人的习俗,让我搬前做几件事,一是准备两根竹杆,搬家前先把竹杆进门,以后日子会“节节高升”。笫二样东西要找把称,搬家时先把称搬进门,将来日子会“称心满意”。


   还有一件事,一进新房先要祭拜去世的亲人。要告许九泉下的父亲,我们换了新房,以免他们在清明、冬至或他们的纪念日找不到回儿子家的路……。 


   根据母亲的关照,我一一办到。可是,拜祖宗要烧锡洎,老房子烧锡泊的桶都没带过来,怎么烧锡泊呢?正在为难时,突然,我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口锅,早就不用好多年了,用来在锅里烧锡泊吧。


父亲(中)与他的儿子们。作者(右二)摄于家中

 

      我小心翼翼从厨房的柜子里取出了父亲留下的那口锅,放在门口,妻子在锅里装满了锡泊,点上火,青烟袅袅夹着浓浓的情,那乡风俚俗,如同父亲的幽魂,在新房里经久不散……。


     我看着这口锅,锅里烧着锡泊,那轻轻火苗声,如同父亲的唠叨,我血凝固了,心碎了,我轻轻地对着地上滚烫的铁锅说:父亲,您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我想您了,我搬新房了,你在该有多好啊!……。


    父亲,你还记得这口老铁锅吗?顿时,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再也无法发声了……。

             

【字数4412】

                                  

2017年8月30日凌晨4:30分

                                                                   

 草于虹桥晶典苑



作者简介

诸炳兴,上海老知青,曾上山下乡到云南农垦西双版纳景洪农场,先在基层劳动,后调场机关工作。他目前是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正在撰写有关知青文化历史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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