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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六岁(王小玲)

作者:王小玲 知青情缘 2024-02-02








有声朗读




那年,我十六岁


进庄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驴车拉着我们四个女生的行李,在吃晌午时分,拐进了八松庄。车边跟着一群“鼻涕娃”,兴奋地喊着:“洋学生”来了!“洋学生”来了!村子里弥漫着一股炊烟的气味,驴蹄子踏在雪后泥泞的小道上,泥水四溅。


   驴车停在一个破院落的门前,无院门,有门框。院墙年久失修,有几处豁口。(后来才知道房东是个要饭的)院门旁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年轻人多,大家帮我们把行李搬进了新家。我们背靠背坐在行李上环顾四周:墻是黄土色的,地疙疙瘩瘩不平,正中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屋子西面盘着一个仅能睡两人的土炕,炕才烧上,炕缝里正不停地冒着刺鼻的烟,东边的墙上遗留着雨水冲刷过的条条痕迹,墙的高处安着一个小方窗户,给这个阴冷的小屋透进来一缕光线。有灶台,但只垒了一半。一想到要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渺茫前景,我们四人不知谁先带头哭起来,大家都哭了,哭得很伤心。


   九队队长安生药从队里的粮仓拿来了几块板子,铺在炕上,弥补炕太小的不足,四个人的褥子铺在仅能睡两人的炕上,挤着能睡四人。一切基本停当,才感到又累又渴。看着那盘了一半的灶台,又犯难了,大家急中生智,在院子里找了两根粗柴棒支在灶台上,锅往上一放,勉强凑合,可惜没有锅盖。到社员家借了扁担和木桶,四个人围在井台边轮流试着打水——木桶似乎欺生,浮在水面上不肯下去。旁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接过井绳,前后轻轻一晃,水桶钻入水中。四个人轮换着挑水回家,我蹲在灶边烟熏火燎地烧水,当四个人端上一碗飘满草木灰的异乡水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第一天劳动——打粪


   清晨,鲜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我们带着崭新的白手套,跟着妇女队长去上工。打粪场上,黑色的粪堆周围站着一圈手拿“泡骨都”(木榔头)的农家妇女,有说有笑的妇女们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们,妇女队长说:“给我们队里分了两个女学生,以后和大家一起干”,她们亲热地围过来,问长问短,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更是乐意和学生们接近,人们的热情,使我们两个远离家乡的女孩感到心里热乎乎的。我们接过社员们手中的“泡骨都”起劲地干起来,不在乎难闻的马粪气味儿,背着粪背篼从阴暗的马圈中背出马粪,晾晒在场上。


   休息了,大姑娘小媳妇们坐在槐树底下做起针线来,有的缝鞋帮,有的纳鞋底。从小没干过体力活的我们,此刻也腰酸腿疼了,手上起了五个水泡。但我们对农村的一切都好奇,当我们看到打粪场后有两个人在铡草时,立刻走了过去。铡草的人是桑大哥,五十岁左右,四方脸,络腮胡子,往刀口送草的人三十岁左右,“让我们铡一下好吗?”文英问。“能成,能成”桑大哥一叠声地回答。他是队上的饲养员,铡草是他的包工活。于是文英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往铡刀口送草,我紧握铡刀把一起一落,金黄色的麦秸一会儿就堆了一堆。“上工了!”两袋烟的工夫,妇女队长招呼社员们继续干活,我和文英铡草的兴味正浓,我们以为只要干活就是为队里干活。“快来呀,不来不给你们记工分!”那个整天笑嘻嘻的新媳妇尚丁英喊我们。“不记就不记,我们不要工分!”工分对当年的社员来说是命根,可我们却傻傻地不要工分。“不要工分,你们靠啥吃饭?”大脸盘的胖媳妇候菊芳笑着喊,这句话管用,我们回到打粪的场地。后来队里给我和文英评了八分工,与当地妇女同工同酬。当时我队一个工分四角钱,干一天记十成工,我们一天可挣到三角二分钱。有的小队只给女知青记六分半工,与孩童们同工同酬,她们的心情糟透了,到我们集体户来,晚上六个人挤在仅能睡两人的炕上、、、、、、


   第二天,手上的水泡破了,疼痛钻心。在后来的日子里,泡生泡灭,最后成了坚强的茧子。


我们要插一辈子队吗?


   有一天,高三的李兰路过我们集体户,大家谈起以后的命运。我问李兰:“你说,我们要插一辈子队吗?”“不会一辈子,你看,最高指示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从很有必要几个字分析,是要我们锻炼锻炼的,肯定不会一辈子!”我们不会在农村一辈子的,这是我们心中永远的信念,我们每个人都在好好表现,盼望着有一天被抽到什么工厂去当工人。


种自留地


   社员家自留地的麦子已长得有一尺高了,我与文英的自留地还没种呢。队里给我们分了两分地,在当尕咀的山坡上,当地的习惯是先施肥,后种麦。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地闲着。我们两个弱女子驾起牛车往地里送粪。文英力气大,她拉架子车掌辕,我牵牛鼻子,我们艰难地拉着一架子车牛粪上山坡,由于没经验,弯转得太快,在拐弯的地方,车翻了,一架子车牛粪翻倒在下一层别人家的梯田里,麦叶青青,迎风摆动,似乎在欢迎我们为它们施头遍肥,此时的文英跪倒在下一层的梯田里,她迅捷地跳起身来,捶着我的背骂我太笨。我懊恼至极,因为我觉得不对劲时,牛这畜生的牛劲儿真不可低估,我怎么也拉不到应该去的地方。此事在本队社员的口中传为笑谈,而我却不愿与任何人谈起此事。



播种时节的“花炕子”


   为了迎接春播,我们打算储备春播时的干粮。发了一小缸面,请队长的女人帮我们烙“花炕子。”这是一种很大的饼,直径约尺,重约斤。当地人用一种专用的弯曲的金属花夹子在饼上夹出各种好看的图案。烙了十几个了,大家一时兴起,于是在饼中央夹出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有“洲、娥、瑛、玲”四个字样。把几十张饼放在木箱子里,春播时不愁干粮了。饼子在箱子里放久了,长了绿毛,我们不想吃。不想吃也得吃——用菜刀削去两面的绿毛,切成块,,在锅中炒着吃,煮着吃。至今想起这春播时的“花炕子”,口中仍有那可怕的馊味。


拔燕麦


   康乐的麦子地里,有一种与麦子很相像的燕麦草,这种草生命力顽强,繁殖力极强,即使牲口吃了,粪中仍有燕麦的种子,施肥到地中,燕麦会铺天盖地地长起来,农民们要在地里拔燕麦,一直拔到麦子成熟。若时间够用,一块地要拔三遍,。起初我们不认识燕麦,会将长得很好的麦子连根拔起,扔掉。拔草要一直蹲在地里,细心地辨别,社员们排成一行,向前挺近。社员们讲究拔草蹲的行行要窄,,最忌讳将麦子压倒。起初,我們蹲的技术不高,后来社员们夸我们钻的行行象猫钻的一样。


   拔草的日子很漫长,蹲在地里一直等太阳下山,仰起头盼太阳走得快些,草帽落在地上,太阳却象钉在天上,啥时才能下工?最希望有雷雨的日子,经常盼当尕咀的山上“云带帽”,(云层聚集,这是必定下雨的征兆),每当这时,便只等孟二队长说一声“回”,便麻利地提起队上的马蹄表,撒腿直奔庄上,还没到家,雨点子已噼噼啪啪地下起来了。回到家中,拉开被子,真想大睡一觉,却又听到孟二队长大叫“走嗷哎”、、、、、、只好又穿上外衣,向地里走去,拔草拔得手总是绿的,刷子刷也刷不掉;脸是红的,那是山风的功劳。


老鼠、猫


   因身体不适,没去上工。集体户中只有我一个人。我擀好面条,转身去烧水,老鼠偷偷地溜出来,悄无声息地吃掉一块面,啃噬的面条边缘象锯齿,至今想起来,又恨又怕。它的眼睛贼溜溜地望着我,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我很生气,拿起棍子向老鼠捣去,它闻风而逃。我转身又去烧水。老鼠又悄悄溜出来,我大喝一声,再次把它赶走。我边烧水边回头看老鼠的动静,它又来了!只见它钻在我们的尖底小锅里,象摇摇船一样在锅里晃动,这该死的脏东西!我拿起棍子冲着它使劲戳去,一边又急又气又怕地骂道:“把你还能得很!”一棍子下去,旁边的纸箱子被戳了一个大洞,老鼠已不知去向。文英等人回来,我讲述与老鼠周旋的经过。多少年过去了,她们总会戏说我与老鼠抢面条的往事。


   当时老鼠太多了,我们回兰州时,面柜存放在九队队长家,回到庄上,抬着面柜回集体户,柜中飞出一只惊惶的老鼠,让人恶心透顶。恶心归恶心,面还得吃。至今还记得我的同学擀面时提起宽面条对着阳光找老鼠屎的样子。


   也许你会说,老鼠这么多,怎么不养只猫呢?别提猫了,猫也曾祸害过我们。我们没什么灶具和餐具,仅有一个和面的花搪瓷盆,平时的剩饭就盛在盆里,没盖子。有一天下工时,刚推开双扇的房门,一只黑猫从门下夺路而逃,吓了我们一跳。进门一看,剩饭被猫舔吃了一半。又一日下工,门刚打开,又是那只黑猫窜上几米高的东墙,从木格条框窗户中飞檐走壁地逃走,这种坏东西,谁喜欢养它呢?


秋收季节


   秋天,收麦季节,是农人们最忙,但心情最好的季节。麦浪起伏,社员们帮我们磨好镰刀,好胜的我们绝不愿落后,暗地里同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竞争,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们赢不了,文英一天能割140捆,我能割130捆,社员们身后的麦捆密密匝匝,弯弯曲曲,我们身后的麦捆横七竖八,总之累得人气喘吁吁,汗水顺着鼻尖流下,脑门上的头发被汗水沾在脸上,从不出汗的我尝到了汗水的苦涩,亲身体会到粮食的来之不易。


麦子割了,暂时垛在地里,远远望去:山上的树木郁郁苍苍,黄色的是小麦,绿色的是大豆,麦垛一个挨一个,很象童话故事里的小稻草人。


麦子后来要拉到打麦场上,农民们进入了碾场的环节。凌晨五点起床,就到打麦场上,把麦子摊开,牲口拉着碾子在场上转,连枷的噼噼啪啪声不绝于耳。我和文英手中的木叉搭着木叉,喊着“哎——上来了呀!哎——上来了呀!”的号子将麦捆抛上麦垛。扔一天麦捆,不敢笑,笑时肚皮疼;我们打破了当地女人不上麦垛的习俗,同男子一样上麦垛,徒手抓住飞上来的麦捆,递给垛垛的“把式”,一天下来,胳膊上出现一道道痒痒的伤痕,这是麦芒扎的。社员们夸我俩“是一对儿穆桂英。”


最感惬意的事——读书


   冬天,下雪了,不用到饲养棚去打粪。从回乡知青黎明、鲁南那儿借来了《朝阳花》、《迎春花》、《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李有才板话》等,我们把大饼放在炕台边,拉开被子躺着看书,饿了就吃些大饼。屋子里太冷,我们不愿下地做饭,桌子上结着冰,刷牙缸在桌子上滑来滑去。看书看累了,就轮流大声朗读;朗读累了,就睡觉。看书看到精彩处,点着煤油灯看,头发让油灯烧掉了,还浑然不知。灯油烧干了,就打开四只手电筒,让灯光对着镜子,产生反射,增加亮度、、、、、、

刻骨铭心的亲情


   八松庄距离康乐县五十里,在马巴车站附近,是公社驻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住着大约四十户人家,分属于八小队和九小队,他们对我们下乡知青是友好的,有时给我们送来他们自种的洋芋、盐根。我们初进庄时,家家请我们吃饭,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他们很好客,烙的“花炕子”又大又好吃;七0年八月,我被靖远煤矿招收当工人时,庄上家家又请我吃饭,八小队的全轮到了,紧接着又是九小队的社员请客,倒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买了四十张毛主席像,挨家赠送,右边写着贫下中农们留念,左边写着下乡插队知青王小玲、、、、、、


   我永远记得自己生病时,九队安队长的母亲用大铁勺在火盆上为我炒鸡蛋的情景——她的儿子七岁左右,长得机灵又秀气,我们叫他“秀才”,“秀才”闹着要吃炒鸡蛋,安大娘不让儿子吃,她说我们是出门人,我们不容易。有一次,我胳膊上长了一块风疹,奇痒无比,,麻利能干的李春兰让我坐在她家热炕上,盖上乡下人的棉被,端来一碗姜片红糖水,疼爱地看着我喝下去、、、、、、还有一次,我空腹吃了一肚子“豌豆梗(煮的嫩大豆)”,因胃里不适,竟昏了过去,同学们将我搀回寒冷的屋子,我穿着小棉衣、大棉衣盖上棉被,半天才苏醒过来,两脚冻得冰凉,我捂着棉被悄悄地哭泣,大队书记带着队上的干部来看我,我感动极了。


我也清晰地记得我们为村里的小媳妇们帮忙写家信的情景——他们的丈夫在外地当工人,长年累月不回家,我们为她们写家信,一般是她们说,我们写,有些羞涩的新媳妇,心里有话说不出口,只好由我们这些十六岁的女孩子搬用一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词句、、、、、、


 那块上马石


   我们的院子很破旧,院里有两间房子。大房子三个男生住,小房子我们和九队的两个女生住。院墙不怎么高,有几处破损。为了少走弯路,我们经常从院子墙上的豁口处翻墙出去。我们把裤脚挽得高高,裤腰上别着镰刀,象体育课上跳山羊一样从墙上一跃而过。在墻的豁口不远处有一块近半米高的石头。50年前的一个春天的早晨,有三个风华正茂的男知青在这里骑马上苏集,苏集离我们庄有二十里,每十天有一集,可以买到肉。因为马太高大,他们就踩着这块石头上马,只记得他们雄赳赳地骑在马上。当时开始有了尼龙袜子,我们托他们带一双,袜子带回来了,灰底绿格,十分素雅。四十年后,我们重返康乐,可惜此三人中已有两人去世,石头依旧,人却阴阳两隔了,悲哉!人生!


   这三个男生是刘书成、(去世)王华黎(去世)、吴洋。他们都是高二的学生。刘书成与我们在一个集体户,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他总是笑嘻嘻的,是一个极好的人。对我们四个女生很宽厚,总说我们年龄小,要让着我们。插队生活苦,主食经常是面条和青稞面馍,平日没有新鲜蔬菜,更没有水果。没有油、酱油、醋、碱面。(做馍用的是灰水)经常吃的菜是洋芋,炒洋芋时撒些大粒子盐块,放些水连煮带炒,吃饱就行。刘书成平日为我们挑水、打柴、磨面。插队的第二年,刘书成在我们院子里栽上了莲花菜苗,种上了葱,葱细得象头发丝一样,后来莲花菜长得很大,我们丰收了,社员们都很羡慕。刘书成是小教,后来就到白银了。1977年高考后,我与刘书成又在西北师大中文系相遇,我们又成了同班同学。王华黎和吴洋在十一小队,离我们集体户很近。1970年招工,他俩和我都去了靖远煤矿。


   2008年11月26日,我们当年插队的62位同学在40年后重返康乐,得到县委、县政府的盛情款待。我们在当年妇女队长家的像框里见到了自己十六岁的稚气的照片,见到了许多乡亲,有许多人已经去世,他们说我们是最好的一批知青。我们走时,乡亲们到车边给我们送行。有送鸡蛋的,有送清油的,有送 “花炕子”的,她们沧桑的眼中泪花闪烁,爱动感情的文英和我都落泪了,乡亲们让我们四月来看“花儿会”。我们洒泪而别,带着40年来的情结,带着第二故乡人民的深情,带着对人生短促的进一步体验,离开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我一口气写下了以上的文字,为我的插队,为我的青春,为我应上高中的黄金岁月。艰苦的环境锻炼了我,使我在以后的人生岁月中不知什么是困难。“年轻时多吃一点儿苦,对一辈子有好处”,这是我插队落泪时,我九叔告诉我的话。磨难、挫折养育了我善感的胸襟,坚强的斗志,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体验了粮食的不易和人间的真情。回忆过去,我感慨万分,愿我们的后代,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不易。


2018年4月20日



作者简介:

王小玲,女,1952年生,甘肃师范大学附属中学67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11月去甘肃省康乐县八松公社插队落户。1970年招工甘肃靖远煤矿。现在是兰州城市学院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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